勿言一樽酒 明日难再持

——送张乐平先生

赵兰英

 

 

  供桌上,最令人揪心的是一钵绍兴加饭酒。

  与死神搏斗了8个多月,9月27日“三毛之父”张乐平先生的生命之火终于熄灭了。

  送乐平先生,不能没有一杯酒。人生一世,别无他求,乐平先生唯独喜欢喝酒。他的亲人不会忘记,他的好友忘记不了,祭酒送他远行。

  酒,伴他一生,催他笔底涌出一幅又一幅惊世佳作。

  将近半个世纪了。那是一个冬日,北风呼叫,大雪纷飞。晚8时许,拖着疲惫的身躯,他向租借的小屋走去。弄堂口,却见三个冻得发抖的流浪儿,紧紧围在一起,鼓着腮帮吹火。怜悯与悲哀涌上心来,他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回到小屋,自酌一小杯。举杯消愁却愁更愁。他想起自己苦难的童年,9岁那年母亲病亡,14岁背乡离井,到上海学生意。一天在偷学画,被老板发现,当胸就是一拳,打得他一下摔倒在地,头砸在破坛子片上,血流如注。他担心孩子们的命运,天一亮就来到弄堂口,三个孩子已冻死两个,尸体已被拖走,白白的雪地上留着两条长长的印子。画家愤怒了,他要向黑暗的社会提出控诉。

  于是,他穿上破旧的衣服,怀揣一小瓶酒、几个大饼,坐在沿街的石阶上。流浪儿围上来了,他把大饼分给孩子们。他成了他们的大朋友,了解了许多流浪儿的苦难生活。1947年,他的系列组画《三毛流浪记》问世了。立即,社会产生强烈反响。从此,三毛这一艺术形象,走入千家万户,感染中国几代读者。

  解放后,他有画不完的乐趣。少年宫、幼儿园、小学校是他常去的地方。回到家里,老酒一杯,大笔一挥,劲头就来了。有一段时期,他几乎是每天一幅画。这时,他的三毛形象有所改观。过去是瘦骨嶙峋,三根头发老是贴在额上,可怜兮兮的。现在,三毛笑意绽在脸上,三根头发也飘了起来,抖了起来。《三毛从军记》、《三毛迎解放》、《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是他各个时期献给社会的作品。老画家多次说:“画三毛就是画自己,我就是三毛。”

  “文革”中受难,一张“张乐平不许喝酒”的大幅标语,贴到了家门口。一向胆小的他,这回却有了“造反精神”,照喝不误。有时,还一个电话打到朋友那儿,一起来喝。

  也就在去年春上,他还有点得意地对记者说:“我喜欢喝酒,但是从来没有喝醉过。我也从不到大饭店去,经常邀几个朋友,到小馆子喝上几杯。大家海阔天空地聊一阵,很多创作素材和灵感就是从这里来的。”

  送乐平先生,八天来他的家凭吊者没有断过。工人、教师、干部、医生、孩子……他们想念他。他正直、厚道,特重情义。十多年前,他听说小学时的一位美术教师也在上海时,冒雨走了两个多小时去看望,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三躬。他说:“一个人要有感情,不能因个人升沉而中断友谊。”油画家任微音多年来受迫害,当了二十年的修鞋匠。他经常到他的摊位上站一站,看看他。任微音每说到此,热泪盈眶。家里来的抄表工、保姆,他都待他们如亲人。在他患病时期,一位不知名的小电工,每天都要到病房里坐坐,看看他。

  年初,他决定将《三毛从军记》手稿捐给上海美术馆。捐赠仪式定于1月28日举行。那几天,他特别激动、兴奋。他让孩子将一件米黄色中山装洗净、烫好。又发现布鞋不太合适,说是要去买双鞋。一篇发言稿,他更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在此之前,他一次又一次从医院“逃”出来,参加友人的书画展览。去年,叶浅予画展在沪开幕,坐在轮椅上,他来了,惊得叶老说:“小阿弟,侬那能(你怎么)来了。”然而,他却没有来得及参加自己作品的捐赠仪式。1月24日,病情突然恶化,不久昏迷不醒。

  在医院,他也没少“偷”着喝酒。

  为唤醒他,孩子们喊道:“爸爸,侬快醒醒,好回去吃老酒了。”可是纵有千杯酒、万杯酒,再也留不住他了。

  10月6日,长别的时刻来到了。送乐平先生,长长的队伍里,没有佩黑纱和黄花者。他们手中拿着的是一方洁白的手帕。手帕正中,黑笔勾勒出的是那翘鼻、嘬嘴、额上飘着三根头发的可爱的三毛形象。右下边,一方红红的乐平印章,是齐白石大师生前篆制。没有比这更有纪念意义的了。人命不可延。乐平先生去了。他的名字、他的三毛却常驻在人们心里,走向永远、永远。

  告别了,乐平先生。他的好友丁锡满斟满一杯酒,悲痛地说:“乐平,再干一杯吧。”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乐平先生,你把它喝了吧。一路平安。

——摘自1992年10月7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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