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笔似刀枪”

——悼念“三毛爷爷”张乐平同志

许 寅

 

 

  1992年9月27日下午6时正,张乐平同志溘然长逝。

  笔者9月24曰去杭州,行前到华东医院探望,老人已二日无小便。护士告:雏音同志刚刚来过,希望能尽可能拖到国庆以后,好让朵朵回来送他一送。朵朵是他们的三女儿,这几月来,她一直守在老人身边,日夜操劳。前一时期,老人病情略觉平稳,因为请假过久,赶回香港上班,准备国庆回来。华东医院,从领导、医师至护士、工人都对“三毛爷爷”有特殊感情——这种感情,一跨上医院南楼楼梯,谁都会感觉到:每层楼的楼梯口,都有一幅用各种姿势示静的三毛画像,就是这种特殊感情的标志。对于雏音同志的要求,自然尽力而为。然而,“三毛爷爷”病情特重。自二月中旬失去知觉迄今,整整八个月,全仗药物、器械维持,已经大不容易。此次尽管再作努力,终究回天乏术。笔者在杭州二日,似有预感,提前一天赶回上海,也想“送送”这位老朋友。谁知仍旧晚了。老人匆匆而去,朵朵遗憾,我也遗憾!

  夜深坐定,对孤灯,忆往事,思潮汹涌,不能自已。首先想起的是他所题写的一句:“我有笔似刀枪”。

  这是张乐平同志题在一幅自画像上的。大概是1978年他69岁生日那天,笔者前往祝贺,他便将这幅自画像和一幅《三毛踢足球》一起相赠。

  《三毛踢足球》中的三毛,咬紧牙关,浑身用劲,飞起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半只足球挂在天边,仿佛还在飞速旋转。“三毛爷爷”是个球迷,在电视机前看起球来,非常容易激动,像个热心的“啦啦队员”。可从来没有看他画过三毛踢足球之类,一看此画,竟然如此生动、活泼、有劲。

  那幅自画像,倒与平日所见“三毛爷爷”大不相同。平常,此老慈祥、朴讷、亲切,毫无锋芒可言。此画是幅半身像:左手一只酒杯,右手一支大笔,笔尖朝上。头发蓬松,双目凝视笔端,满面春风,还带着几分酒意。笔者一面看画,一面看人,仔细对照,不禁失声大叫:“今日方识‘老三毛’真面目!”此老急问此话何意?笔者乃告“‘我有笔似刀枪’,此画把老兄精神最深处最本质的东西画出来了!”。

  弹指一挥,一十四年过去。可惜前三年我送此画去请他题诗,准备为他八十大寿写一文章,不料老人不久即入医院,此画也竟从此不见——“只在此室中,纸深不知处”。

  不过,这幅画的神态、寓意,却永远刻在笔者心底,永远不会磨灭。

  “我有笔似刀枪!”“三毛爷爷”公然自赞,一点也不过份。他老人家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度过了整整八十二个年头。从小学开始,直到昏迷为止,除了“文革”十年被迫封笔,五十多年间,他几乎没有放下过自己的笔。而且大多用来“作刀枪”——

  二十年代第一次大革命,他略懂人事,拿起画笔,第一幅画的就是“打倒列强及军阀”。

  三十年代上半期,他笔不停挥,画的主要也是劳动人民的疾苦,对人吃人旧社会的控诉。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他那支笔也画了八年——从纸上画到布上,从地上画到墙上,内容基本一样:打倒日寇,解放中国。

  抗战胜利了,我们的“三毛爷爷”可没有“胜利”,家累沉重,重病缠身。尽管如此,他仍然紧紧跟上时代步伐,站到了共产党领导的反饥饿反内战的前列。《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这两部杰作之所以能如此震撼人心,就因为不仅形象十分生动,而且内容紧密切合时代脉博。

  国民党崩溃了,共产党胜利了,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的“老三毛”,竟高兴得像小孩子过新年一样。他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看到了希望——自己的希望,社会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国家的希望!笔锋便转到热情地歌颂共产党歌颂社会主义上。

  “三毛爷爷”是1958年进入解放日报的。从此他为党报的宣传工作付出大量的心血和劳动。从插图、国内漫画、国际漫画,直到速写、标题、头花、版面设计,样样都画。有一个时期,报纸宣传任务重,几乎天天半夜派车把他接到报社编辑部,一起商量,确定内容,请他当场挥毫作画。每画一幅画,总要广泛征求意见:上至总编辑、下至制版工。有一次,一版编辑请他画一幅表现中国人民大无畏气概的画。他先画了一幅,总编辑魏克明同志提出要作大的修改,此时已经半夜,“老三毛”带酒而来,二话不说,根据老魏意见,援笔立就。大家看了,个个拍手。老魏一看也大高兴:“好啊!”——从此这两人便从熟悉到“不熟悉”。“文革”中,“三毛爷爷”先“解放”,解放日报人人敬爱的原总编辑老魏却仍困处“牛棚”。一年恰逢老魏生日,笔者请“三毛爷爷”作画祝贺。老魏生于丁酉,肖鸡,他就画了一只引吭高啼的大雄鸡。老魏看了此画,长年不见笑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他时刻企盼着能像画中雄鸡,重新拿起自己手中的笔,为党为人民引吭高歌。

  《三毛——在迎接解放的日子里》是“三毛爷爷”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所作。由于条条框框的束缚,艺术质量远不及《三毛流浪记》和《三毛从军记》。但是,他的创作意旨却十分明确:唤起人们对国民党统治的仇恨,以反击当年国民党反攻大陆的阴谋。后来在“文革”中,却恰恰被批判为“为蒋介石反攻大陆造舆论”。

  1976年10月6日,“四魔”就缚,万方欢腾。“三毛爷爷”一听消息,立即狂喜,一排排“子弹”从笔尖射向了“四人帮”!其快何如!这个时候的“三毛爷爷”,又高兴得像小孩子过新年一样了。

  值得一提的是:“四人帮”粉碎以来的十几年间,他社会活动频繁,身体愈来愈衰弱,帕金森氏综合症、心脏病折磨着他。但他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而且努力学习国画。去年年底,病情已重,还应丁锡满同志之请,画了一幅“猫伴老鼠”,发表在解放日报上——那时他手已颤抖得非常厉害,可是笔笔认真。此后不久,他就病危昏迷,此画也就成了他的绝笔。

  笔者最后请他作画,则是戊辰年岁尾。报社为祝贺南平纸厂厂庆,要我请他作一幅画。这时他正住在华东医院,已经停笔。听说解放日报要画,当场就画了一幅“三毛放炮仗”,成为南平纸厂这年大庆的一件珍贵的礼物。隔了两三天,笔者再去探望,他抖抖索索地从抽斗中拿出一画,也是“三毛放炮仗”,上面还落了款,说道:“这幅比那天画得好——那天手抖得太厉害了,送给你,祝你全家新年如意。”此画有一特色:画在宣纸上,笔墨有国画风味,特别是三毛头上两朵大红花,画得很细致,可以看出这些年他在国画上所下的功夫。

  人,总是要“走”的。张乐平同志如今“走”了。可是,他一生用笔作刀枪留下的战绩,必将永留人间,永放光芒!

——摘自1992年10月11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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