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九月，我在上海还买了一束鲜花和我的孩子端端到华东医院去看乐平。当时他的状况很好，远较过去在医院的几次见面都好，我心想也许他就会慢慢康复的，不想前几个月听到他病重的消息，昨天却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我和乐平相识于三十年代，当时我还是个学生，课余画点漫画。和上海的漫画家只有偶而的见面，不可能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张乐平虽然讷于言、但他对人诚恳的印象是现在还能记得的。

　　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我们各处国统区和解放区，互不通消息。但就在这一段时间，他的“三毛”已经走入社会，走入群众的心里。“三毛”倾吐了千千万万人民在那个旧社会里的不幸，三毛这个弱小形象的机智和不屈，也道出了人民希望战胜黑暗、强暴的愿望。张乐平用漫画的笑来同情弱者的反抗，这就是三毛之所以那样风行在中国社会的原因。中国漫画以有张乐平的三毛漫画而感到骄傲。他一定会被载入中国美术史的。

　　全国解放以后，我每次到上海，必去五原路他的家里。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到浴德池去洗澡，一起讲笑话，讲朋友间有趣的性格。我记得他家阳台上的几盆极为大气的盆景；我记得我和他、还有特伟在苏州的住所草地上，跟着当时还只有六七岁的我的老三方方，一起开步走，唱着《红色娘子军》中“向前进……”的歌，在旧货店里买法国的三星白兰地喝；我记得“文革”十年之久别后第一次相见时的拥抱；我也记得我在访问日本时的愉快，我是团长但又是他的“生活秘书”，我要注意他领带歪了没有、裤子扣上没有、早餐时蛋黄留在嘴角没有、喝酒多了没有，我们都不习惯日本人的曲膝而坐，因此他也曾因为久坐而站起来后又摔倒。以后逐渐在每一年的全国政协会上，看到他的衰老，现在他终于离开了我们，告别了漫坛。但是他和他创造的三毛，都在我们的心里。

　　老朋友张乐平，来世再见。

一九九二年九月廿九日

——摘自1992年10月16日《漫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