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三毛就是画我自己

赵兰英


 

  他静卧在鲜花丛中,一条蓝白相间的土布衾被盖在身上。花圈、花篮,挽幛、挽联,唁电、唁函,层层叠叠,将龙华殡仪馆大厅装得满满。

  1992年10月6日,上海各界人士送别漫画家张乐平先生。近百辆轿车、面包车、大卡车和无以计数的公交车,将人们从四面八方载向这里。签到处,一枚枚框着红边的白色信封,送到人们手中。封面是乐平先生的自画像,封底记载着先生的生平简历,而封内则是一方洁白的、印有那可爱的三毛形象的手帕。

  缓缓而行的送行队伍,几乎没有尽头。踩着乐平先生生前最喜欢听的《一路平安》乐曲,无尽的哀思,涌上人们心头。

三毛

  82年的人生生涯是可数的,而先生孕育的作品——三毛,却超越一切时空。

  画家自己有一段困苦的历史。他常说:“画三毛就是画我自己,我自己就是三毛。”

  1910年11月,张乐平出生在浙江海盐杭州湾边的一个小村里。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师,微薄的收入难以维持六口之家;母亲以缝衣、绣花赚来的钱贴补家用。少年张乐平每每放学回家便帮助母亲剪纸样、描图案。这位慈祥的母亲没有料到,由此她有了一位后来名扬全国的大画家儿子。只可惜,母亲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在乐平9岁时因贫病离开了世界。

  乐平先生曾经回忆说:“我的艺术生命的幼芽,是母亲给予的。那时我的画纸是海边的沙滩,画笔是岸边的芦柴。”

  15岁那年,他含泪告别家乡,只身来到上海南汇县万祥镇一家木行当学徒。从此,走上艰难的人生之路。

  他不知挨过多少打,受过多少侮,停过几回生意,换过几回主顾。小小学徒,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纸画画。求知的欲望,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利用老板爱吸水烟,为老板卷纸媒的机会,将纸留下一条空白卷,其余地方都画上画。不料,有一回不当心墨汁用得太多了,老板吹不着纸媒,打开一看,见里面尽是画,便痛打了他一顿。

  一个夏天的夜晚,老板出门了。他点着小油灯,关起小门,又“偷”着学起画画来。乡下的蚊子一到夜晚猖狂得很,为躲避蚊子叮咬,他找来两只空甏,将双脚藏在里面。聚精会神中,突然传来乒乒乒的敲门声,老板提前回来了。他一慌,竟忘了双脚还在甏里,起身就去开门,一下摔倒在地。老板冲了进来,见他又在学画画,还将甏给打碎了,不由得怒气冲天,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破甏上的碎片上,张乐平立刻血流如注。

  后来,他又在一家私人学堂和广告公司当过学徒,皆因画画儿而被老板赶走。

  抗战期间,乐平先生参加抗日漫画宣传队,离开上海到内地宣传抗日。由于国民党的消极抗日,宣传队颠沛流离了好多年,生活无着落。有一段日子,他只好在江西隆南摆饭摊,卖上海饭菜度日。他有一幅《携家流徙图》,画的就是当年他辛酸的生活。

  1947年年初的一个冬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晚上八点多了,忙了一天的乐平先生拖着疲惫的身躯,向租借的小屋走来。弄堂口,却见三个冻得发抖的流浪儿,紧紧围在一起,鼓着腮帮吹火取暖。怜悯与悲哀涌上心来,他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天一亮,他又来到弄堂口,却不见流浪儿,只见白白的雪地里留着两道长长的印子:孩子已冻死,尸体被拖走了。画家愤怒了,他发誓要用手中的画笔,向黑暗的社会提出控诉。

  于是,他穿上破旧的衣服,怀揣一小瓶酒、几个大饼,坐在沿街的石阶上。他拿出大饼,佯装吃得美滋滋的。流浪儿先是躲着看,后来禁不住大饼的诱惑,全都围上来了。他把大饼分给孩子们,从此成为了他们的大朋友。

  系列组画《三毛流浪记》发表了,张乐平将自己的苦难童年和流浪儿的生活表现在这里,立即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一封封读者来信寄到报社、送到画家手中,有的还寄来了衣服、手套、鞋子,说:“给三毛穿吧!”一位小朋友将自己的早饭钱省下来,说:“三毛肚子饿,这钱给三毛买饭吃吧!”从此,三毛这一艺术形象走入社会,走入千家万户,感染了中国几代读者。

  1949年4月,宋庆龄领导的中国福利基金会为筹备救济儿童的资金和创办“三毛乐园”,特意举办“三毛画展”。此时,乐平先生正患着肺病,但他仍强撑病体,日夜赶画,为画展送来30多幅三毛新作,进行义卖。

  预展时,宋庆龄特意在现在的市政府所在地为张乐平举办中外记者招待会。她将他介绍给中外记者,拉着他合影留念。也就在这个画展上,宋庆龄得知乐平先生患了肺病,回去后特意让人送来当时极为昂贵和稀少的“雷米封”。也可以说,40多年前,宋庆龄女士曾经挽救过他的生命。

  画展开幕那天,盛况空前,上海各阶层人士都来了。乐平先生赶画的30多幅作品都卖出了,最贵的一张当时卖了800多美元,相当于20多盎司黄金。

  解放后,画家仍钟爱三毛这个“儿子”。他的画笔一转,那个瘦骨嶙峋,三根头发老是贴在额上的可怜兮兮的三毛,变了,全变了:三根头发飘了起来、抖了起来,笑意绽在脸上,于是《三毛迎解放》、《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三毛新事》……一组组崭新的三毛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

老酒

  酒,是乐平先生清贫一生中的惟一嗜好。送乐平先生,不能没有一杯酒。供桌上一钵上等绍兴加饭酒,是他的学生杜建国奉上的;遗体告别时,他的好友丁锡满拿起他常用的酒杯,悲痛地说:“乐平,再干一杯吧!”

  写乐平先生,不能不写酒。酒,伴了他一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在他老酒一杯以后出来的。

  当年,他和流浪儿混在一起,大饼是给孩子们吃的,而老酒却是自己喝的。

  在救亡宣传队时,有时耐不了酒瘾,就与好友陆志庠过江到汉口的街头小馆里喝上几杯。

  1950年代,他在《解放日报》工作,工作非常繁忙,常常深更半夜被接到报社,突击画稿。《解放日报》的同志至今还记得,他总是带酒而来,饮完后,大笔一挥,作品就出来了。

  “文革”中,“张乐平不许喝酒”的大幅标语,从单位贴到了家门口。一向本分的他,这回有了“造反精神”,仍“恶习不改”,照喝不误。有时伏案写“检查”,也偷偷从小桌底下拿出藏好的老酒,喝上几口。有了好酒,他不忘正在“受苦受难”的朋友,更不惧会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一个电话打到他们那儿,一起来喝上几口。

  1991年春上,新华社《经济参考》报开辟“名人谈消费”栏目,我前去采访他。那时他还没有从台湾女作家三毛之死的悲哀中走出来,身体极为虚弱。他咳着痰,断断续续地说:“我最讨厌摆阔气。一个人天天山珍海味也受不了。我这一生没有其他爱好,只喜欢喝酒。”说到酒,他的精神似乎好了起来,有点得意地说:“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也从不到大饭店去喝,而是常常邀几个朋友到街头小馆里喝上几杯。这时候大家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很多创作素材和灵感就来了。还有的时候,有了一幅新作品,请朋友来一面喝酒,一面评头论足。”

  即使在患病住院期间,据他的夫人冯雏音说,“他也没少偷着喝酒。”

  乐平先生一生不知创作了多少幅作品,同时自己也成为漫画界朋友笔底的表现对象。漫画家笔下的张乐平,是何等模样?华君武先生的“张乐平之像”,乐平先生头戴三毛面具,右手拄棍,左腋夹着画稿,手上拎着一瓶老酒。江帆先生的“父与子”妙趣横生:乐平先生裤袋里藏着酒,欲拿出喝上几口,小三毛却在背后拖着他的衣服,嚷道:“奶奶不让你喝酒!”詹同先生也曾画过乐平先生:老年乐平系着红领巾,笑口大开,肩挑两箩筐,脚步如飞;那箩筐里,前是活泼的三毛,后是一瓶绍兴加饭酒。

  朋友们太熟悉他了:三毛、酒,是他一生钟爱的“孩子”。

  华君武先生在乐平先生去世后深情地回忆道:“每次到上海,必去五原路他的家,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到浴德池洗澡,一起讲笑话。访问日本时,我这个团长是他的‘生活秘书’,常担忧他领带戴歪了没有,裤子扣上没有,蛋黄留在嘴角没有,酒喝多了没有。记得有一回,我、乐平、特伟三个老头和我的小儿子在草地上排着队,一齐开步走,唱着《红色娘子军》主题歌‘向前进,向前进’……那情景好像还在眼前。”

  乐平先生是因吸入性肺炎,于1992年1月24日发生险情的。抢救后他曾苏醒过,但不久又昏睡不醒。八个月里,孩子们不知多少次呼唤:“爸爸侬快醒醒,好回去吃老酒了!”但是纵有千杯酒、万杯酒,再也唤不醒他了。

  他曾有一幅自画像,画题是《劝酒图》:画面上嗜酒的他捧着杯子又喝了起来,老伴叉腰、歪头,怒气冲冲;女儿朵朵着急地摇着手,请爸爸别喝了。他还有一幅自画像:左手一只酒杯,右手一支笔。

  他不善言谈,以酒待人、以酒解愁、以酒欢乐、以酒创作……他在19岁那年吐过血,肺上出现钙点。30岁时肺病染身,宋庆龄的“雷米封”救了他。1960年代,又因肺气肿住进医院。1991年5月因突发性气胸住进医院,从此,没有出来。这一切,是否又都与酒有关,不得而知。

孩子

  他有七个子女,四男、三女。“文革”中四个子女上山下乡。他从没有利用自己的关系和声望去为子女谋求什么私利,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回城以后,他还有一个儿子至今没有回来。

  1月28日,去医院探病危的乐平先生。他的二女儿望着父亲浑身插着管子,红着眼睛说:“爸爸这个人非常正直。他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锦上添花,要雪中送炭。大姐一家三口只住八个平方,我也很困难,儿子18岁了还和我们挤在一间12平方米的小屋里。领导经常问他:‘老张你有什么困难?’他就是不说。他对我们讲,‘上海住房介困难,你们有得住就可以了’。父亲这一生很勤奋,小时侯常常我们一觉困醒,他还在画。他从小苦出身,吃、穿都很省。公、私也很分明,他从不用公家的信封、信纸写私信。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人家送了一点礼品,他晓得了说:‘这怎么可以?大家都拿,国家还搞得好了?’这几年他一直生病,我们工作又很忙,医院和单位同意为他请24小时的护工。可是他坚持不要,说:‘国家已经为我花了好多钱,怎么还要让国家为我花这种钞票。’最后他自己出钱与其他病友合请了一个护工。爸爸在美术界有许多好朋友,比如华君武、叶浅予、丁聪等。现在一幅画值很多钱,一些同事就讲,你们肯定有很多画,其实一幅也没有。就连父亲的也没有,他没有为我们子女留下一幅画。相反,他经常将画送给一些普通的人,比如煤气抄表工等等。”

  其实乐平先生还有许多与他无血缘关系的子女。大儿子的一位同学与外婆生活在一起,生活很困难。乐平先生和夫人经常将吃的、穿的给孩子送去。后来,孩子的外婆过世了,他们索性将他领回家来抚养。“文革”中电影演员上官云珠含恨离世,留下一子一女。乐平先生也是经常照顾他们,如同照顾自己的孩子。后来上官云珠的女儿姚姚殁于车祸,乐平先生痛不欲生。

  在他长长的一堆“子女”名单中,还有一位人们熟知的名字:三毛。这位很有才气的台湾女作家,三年前来沪认父,在乐平先生的家里住了几天。一声声亲热的“爸爸”的呼唤,使乐平先生乐不可支,病也轻了许多。回台后,三毛不慎从楼上摔下来,消息传来,乐平先生心疼得不得了。也是在医院,我去看他,他说:“她四根肋骨掼坏,痛煞了,啥人吃得消。”三毛离世,老人几乎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很长时间不能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在他病重时,几位邻居的孩子自觉组成护理小组。曾在电影《三毛流浪记》中扮演三毛的王龙基也来了,要求参加护理。漫画界的小字辈杜建国、高峰、谢春彦、郑辛遥也都频频来电,要求参加值夜……乐平先生的身后,有许许多多热爱他的子女。

  在他的卧室床前,有一面火红的少先队队旗。这面旗帜陪伴他生活了七个春秋。那是在1985年,他的第一幅三毛问世已整整半个世纪了。好几家单位为三毛举办了五十岁生日庆贺活动。这天少年宫的一百多位小朋友在这面旗帜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旗帜的右上方是三毛形象,中间一排大字写着“三毛和我们在一起”。乐平先生十分珍惜它,回到家里用图钉将它揿在床前的墙壁上,每天都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

  他喜欢孩子,为孩子们画画。解放后,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少年宫、幼儿园、小学校。他的家里来得最多的也是孩子。他参加少先队的活动,辅导孩子们画画,和孩子们做游戏。他曾说:“一看到孩子,我心里就乐。和他们在一起,我忘乎所以,‘老三毛’成了‘白发少年’。我热爱祖国,热爱祖国的花朵,我别无他技,只有把为孩子服务,当作报国的手段。”

  孩子们也惦记着他们的三毛爷爷。在他患病期间,《小主人报》的小记者们写下《您好,张乐平爷爷》的文章,盼望三毛爷爷早日恢复健康。田林新村的十几位小朋友来到医院,恭恭敬敬地向三毛爷爷献上一束鲜花。一位不知名的小电工,每天都要到病房里来,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着三毛爷爷。

情义

  乐平先生是一位很重情义的人。

  华东医院南楼一至四层都有一幅姿态不一、活泼俏皮的三毛画像。这是数年前他住院时画下的。数月的病床生活,使他和那些诊治和护理他的医护人员,产生了真挚感情。临出院,他留下了这几幅画,留下了他的一份心意。那竖着食指、嘬着嘴的三毛仿佛在轻轻地关照:“嘘,安静点,病人正休息着呢!”

  十多年前,他听说小学时的一位美术教师也在上海,便东寻西问,终于打听到老师家的地址。第二天,他不顾正下着大雨,从淮海路商店买了一盒大蛋糕,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老师的家。数十年的离别,八旬老师已认不出这位七旬学生了。一生不得志的老师,也没有想到如今这位名扬全国的大画家还会记得他,更没有料到他会冒雨找到他的住址来看他。老师不禁老泪纵横。乐平先生仍像学生时那样,深深地向老师鞠了三躬,拉着老师的手亲切地换道:“老师,你好啊。”

  乐平先生有一句名言:“友情永存。一个人要有感情,不能因个人地位的升沉而中断友谊。”

  他很珍惜他人给予的友情。“文革”中,他受审遭批判。有一天走在路上,却听得有人在背后喊他:“老张!”原来是《解放日报》印刷厂的工人。他激动得不得了,一股暖流直涌上心上。

  上海有一位油画家名叫任微音,一生吃了很多苦:1950年代被打成右派,后来放逐到甘肃;回到上海后当了十多年修鞋匠。乐平先生没有回天之力帮助他脱离苦海,但他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能力给予他温暖。他时常到任微音的鞋铺前站一会儿,虽然无言,但胜过一切言语。数年前,任微音对我说起这件事,眼圈红红的。他说:“我很感谢乐平先生。是他给了我友情,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一代大画家刘海粟在“文革”中也受到批判。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乐平先生也经常“偷”着去看他。后来刘老平反了,乐平倒去得少了,他说:“他现在有人去看了,我就不必去了。人嘛,重要的是在他人困难时帮人一把,而不是在走红时去拍一把。”

  这几年疾病一直折磨着他。我四次见到他从医院里“逃”出来,为的是参加友人的画展开幕式,表达自己的一番心意。第一次是刘海粟十上黄山画展;第二次是朱屺瞻百岁画展;第三次是华君武漫画展;第四次是去年的叶浅予画展。去年,他已病得很重了,叶先生也没有料到他会来参加画展,因此当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乐平时,惊道:“小阿弟侬哪能(怎么)来了?”叶先生长乐平先生三岁。

  他生性随和、谦恭,与人相处极好。有一回,一位朋友突然“发现”他的鼻子有点歪,于是就“阿歪,阿歪”地叫了起来,他也不生气,——应着。美工师韩尚义说:“他见我就亲切地叫‘童子军’来了,时常让我到他那儿坐坐,喝杯老酒。”

  在美术界大概也少有这样的事:丁聪、华君武、叶浅予、江帆、乐小英、方成、黄永玉、英韬、蔡振华、张光宇、詹同、王树忱、廖冰兄、江有生等大家都为乐平先生画过像。倘若他没有那份“人缘”,绝不会有这一盛事。

心迹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他曾用这句诗表达粉碎“四人帮”以来的心情。他说,他一生经历了清皇朝、民国、人民共和国三个时代,受过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日本侵略、美帝奴役和“四人帮”祸乱等五次大的劫难,从心底里感受到“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他说:“有些人不大理解茅盾同志在八五高龄,口眼将闭之前还提出恢复党籍的要求,但这种对党的深情,我们从旧社会过来又追随着党的老人,是可以理解的。“

  他心地极为纯洁。1950、1960年代,每年“七一“的时候,他都要向党组织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每一次他都要认真地请特伟等同志看看,提提意见。1979年4月他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愿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以后,他还是认真地不断向党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和工作。

  其实帕金森氏症早在“文革”中就缠住了他。他为自己不能再为国家和社会多画些画儿而着急。于是,有一段时间他拼命锻炼自己的腕力、指力。

  他有过许多荣誉,比如全国少儿工作先进工作者、中国妇幼福利首届樟树奖、全国少儿文艺创作荣誉奖、首届全国科普美展荣誉奖等等。但他从不以此为荣,相反觉得很不安。他也曾收到世界一些名人传记单位寄来的通知,但是他总是丢之一边。

  十年前,他将他的近千幅惊世之作——《三毛流浪记》原稿捐给了中国美术馆。去年年底,他对儿女们说他要将《三毛从军记》捐给上海美术馆。儿女们当然理解父亲的心情,都同意了。《三毛从军记》是他最喜爱的一部作品,他特意从医院回来,把自己关在书房,搬出画箱,让儿女把画稿一张一张递给他看。这里除了一厚叠、一厚叠的三毛画稿外,还有他多年积累下来的一些速写、国画、年画、水彩画等等。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似乎在静静地品味自己的一生。

  画稿捐赠仪式定在1月28日下午举行。那几天,他特别激动、兴奋。他让儿女把一件他平时最喜欢穿的米黄色中山装洗净、烫平,又试了试布鞋,发觉不太适合,说是要到静安寺去买一双。一篇发言稿他更是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不知背了多少回。他还在思索见了老朋友该说些什么好。不料,1月24日,他的病情突然恶化。终究,老画家没有能参加自己作品的捐赠仪式,没有能亲手将自己最钟爱的作品交给国家。

  他的去世,令海内外成千上万名读者悲痛。北京、天津、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南、河北、湖北、广东、广西、甘肃、新疆……几乎全国各地都有读者发来唁电和唁函。上官云珠的儿子韦然正出差喀什,听到消息,不禁泪流满面,急急发来唁电。

  美术界几乎所有名家都写来挽联。唐云先生写道:“三毛零落逝尘去,老泪纵横哭乐平”;朱屺瞻先生的是:“杰作三毛不朽篇,情真意切育世人”;赖少其先生的是:“三毛今已去,少年泪纵横”;钱君匋先生的是:“乐平今日忽西去,三毛之作必永存”;邵洛羊先生的是:“憎黑压讹旧社会半世,口诛笔伐直讨邪恶;爱千百万小三毛一生,心向手追只为儿童”……

  出访日本的华君武写来哀悼文章和信件。不在京的方成也写来信函:“乐平先生在艺术上为大众留下了许多遗产,使广大群众,尤其是孩子们怀念他、感谢他。”

  江泽民总书记闻听老画家逝世的消息,特意让秘书打来长途:“深切悼念张乐平同志,向乐平同志家属表示慰问。”

  台北读者王中元在来信中写道:“张先生在我国漫画史上的卓越贡献,将永记在后辈的心中。”另一名台湾读者写道:“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位热爱生命、热爱儿童的长者,张老千古。”

  10月6日,难忘的一天。告别仪式前,还有不知名的读者送来挽联和花圈等。一幅署名“四代忠实读者”的挽联写道:“传四代三毛精神永在,重正气乐平英灵长存。”

  在如山似的花圈、花篮中有朱镕基、芮杏文等领导同志和巴金、贺绿汀、谢稚柳、程十发、沈柔坚等文化名人的。台湾三毛的父母也托人送来了硕大的花篮。

  人品高洁堪为楷模,作品精湛永育后人。乐平先生不朽。

(1992年10月)

 

——摘自1992年11月5日《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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