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乐平的翰墨缘

殷振家

 

 

  “俯首为孺子,妙笔生花,创绘少儿良友;超凡入圣,咸尊三毛之父;茫茫人海留遗爱。

  丹心献赤诚,鞠躬尽瘁,开拓漫画世界;鲁殿灵光,不愧一代大师;莽莽乾坤发浩歌。”

  乐平大师羽化登仙后,杨华生、张樵侬和我合送了这副挽联,以表达我们的哀思,也为了纪念我们和乐平之间五十多年来难忘的友谊,因为我们的友谊是在抗日烽火中建立起来的,所以很难忘却,也弥足珍惜。

  我有幸在抗战初期就结识乐平大师,当时他已是享有盛名的漫画家,抗敌漫画宣传队队长,而我只是演剧七队队员:我一直把他当作老师,他却始终把我当作朋友,这很使我感动。几十年的交往中,他曾先后三次为我作画,我在赠他的诗中,因而有句云“我才少年君盛名,几曾俯首拜丹青”。

  大师三次赠我以墨宝,每次都有一则令我至今难忘的温馨的故事……

《胜利年荣归图》

  1940年冬,我和“蜜丝罗”在上饶结婚,乐平到玉山去看望夫人冯雏音去了,未能来参加婚礼,后来他在上饶城外一家小旅馆中遇到我,马上对我说:“交关抱歉,我画幅画送侬,好吗?”我喜出望外,当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一时找不到好的纸笔,我只好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纪念册”,里面有叶冈、叶苗和麦非等友好作为婚礼为我画的漫画;乐平略为翻阅了一下,立即在灯下用钢笔为我画了一幅题为《胜利年荣归图》的漫画,他仅仅只用了一笔,就勾勒出我的头部和面部的轮廓,而且酷似我的“尊容”,真是“神”了!叶苗和我连声叫好,叶冈也连连点头。乐平并没有为我们的“赞美”分神,下笔如飞!不到两分钟,已画好了一大半。恰在此时,电灯忽然灭了(上饶当时常常停电,不足为奇),我和叶苗在乐平左右划燃火柴为他“照明”,乐平仍照样挥笔如飞,我们划燃不过三五根火柴后,乐平已搁笔完稿。画面上的我昂首俯身背着一个光头顶上竖着根朝天小纠纠辫的小男孩,笑容满面地大步朝前走,嘴上还叼着根烟卷,而烟头上却冒着滚滚浓烟,看得出我“归心似箭”的心态。而画面上的“蜜丝罗”则腆着个大肚子,左手牵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右手还抱着个还不会走路的男孩,她步履维艰而神情惘然……这幅漫画真是一绝!绝就绝在乐平前后不到五分钟,就画出了这么一幅维妙维肖而又幽默风趣的漫画。凡是见过这幅漫画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而且拍案叫绝!我则更是视若拱璧,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了二十多年。想不到在“文革”中却“不翼而飞”!真是令人扼腕,也使我“遗憾终生”……

《犹抱琵琶半遮面》

  1946年秋,我随演剧十队进驻嘉兴中学,知道乐平也在嘉兴,我和队长沈默便去拜访他。当时乐平住在他亲戚家中花园里的一座亭子内,亭子四周已安上了板壁,一面有窗,房门上方挂着一块《难得糊涂》的匾额,想系“板桥道人”的手迹,黄底绿字,颇为雅致。我们进去时,乐平正伏在用门板搭成的画案上画《三毛流浪记》,雏音热情地接待我们,娓娓、晓晓和融融三位世兄姊当时都还很小,默默地站在一旁观乐平作画;我和沈默眼见誉满全国的大画家如此清苦,心都酸了!乐平看到我们很高兴,但又不无歉意地说:“我要赶两幅画明朝寄出去,改天阿拉好好聚聚、谈谈!”说完又伏案作画。隔了两天,乐平到嘉兴中学来约沈默和我出去走走,我们在南湖边一家小酒店小酌,谈笑甚欢;趁着酒兴,我们信步到“南园书场”去听评弹,然后尽欢而别。不久,乐平迁进了新居,住在二楼,窗明几净,秋阳满堂,我和沈默进去看他时,他正在整理《三毛从军记》的画稿。乐平气色很好,看来心情也不错,他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去年画的,看看哪能?”摊在画桌上是几幅《三毛从军记》中的“军马”,形态各异而神采飞扬!真是“呼之欲出”。我笑着念了一句杜甫《丹青引》中的名句:“一洗万古凡马空!”乐平笑了,沈默笑了。的确,乐平画的马,真是帅极了,至今犹在目前。当时,我已离婚。那天和乐平一道听书之后,因有所惑而胡诌了一首旧体长诗,特地拿来请乐平看看。开头有这么几句:“秋深雾落吴江寒,杜宇声里百卉残;凄风苦雨南湖水,烟雨楼头莫凭栏。已无比翼长相伴,欲与知己共话难;浓荫深锁椿树巷,南园书场寻佩舫。吴家女儿怀绝技,轻歌曼语祛客烦……”想不到乐平看完后,突然兴致来了!他马上铺开一张大纸,即兴挥笔!他根据白乐天《琵琶行》中:“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诗意,仅仅几笔,便勾勒出一位评弹女演员的侧影,正怀抱琵琶在弹奏;神形兼备,用笔寥寥而情趣盎然,真是高手!画完后,乐平反复看了又看,并说:“我帮侬拿到上海报上去发表,好伐?”我知道乐平是真心实意提携我,我很感激。但我觉得我的“诗”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也配不上他的画;只好“婉言谢却”了。

《风雨五鸡图》

  大概是七十年代初期,“林彪父子”早已“折戟沉沙”;而乐平和我也早已经“解放”。我家离乐平家不远,所以常去他家坐坐。有次我拿了本“劫后余生”的画册去给乐平看看,这本画册是我老伴解放前在“北平艺专”毕业时请老师们赐画“留作纪念”的“专册”。乐平读画之余,马上提笔在这本册页上潇洒挥毫,一鼓作气一连画了大大小小五只鸡,气韵生动,佳趣天成。画上一只公鸡正在“闭目养神”,母鸡俯首啄食;一只小鸡振翅奔向母鸡,另外两只“振翅欲飞”而原地未动。乐平说:“喏,公鸡末是侬,母鸡是侬爱人;奔来的一只小鸡是侬刚从东北插队回来的儿子;另外两只小鸡,是侬还在皖北插队的女儿。”他画的这幅《风雨五鸡图》,是乐平为我所作的第三幅画,也是至今我所能保存下来的唯一的一幅乐平的画,真正是“硕果仅存”。所以我老伴已将这本极其珍贵的画册交给我画画的儿子,作为“传家之宝”,愿世世代代,永留人间……

——摘自1993年第1期《上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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