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平和孩子

——怀念张乐平先生

盛如梅

 

 

  我认识张老,是从看他的《三毛流浪记》开始的。张老在流浪记里倾吐了千千万万穷苦儿童在旧社会的不幸,道出了人们希望战胜强暴的愿望。我小时候做过童工,对三毛的生活有同感,也特别对三毛着迷。由此就很想见见这位大画家——三毛的爸爸。

  1961年,我在少年儿童出版社当编辑,当时社长胡德华交给我一个任务,负责编辑张老的《三毛迎解放》。当时张老准备在《解放日报》连载,开始的名字是《三毛在迎接解放的日子里》。我领了这个任务,又兴奋又胆怯。张老是著名大画家,他创造的三毛,闻名中外,我一个小编辑,他会接受吗?我怀着敬畏的心情到他家里,一见面,他是那样和蔼可亲,诚恳热情。他的夫人雏音女士也是温文尔雅,热情大方。坐下来一交谈,我的局促不安,一扫而光,就像在老师家里一样自然安逸。

  第二天,我就跟张老去藏书楼查解放前的文汇报、大公报,他边翻边感叹。报上有一条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的新闻,他马上就得到灵感,他的思维敏捷,构思起一组组连环漫画。在《满腔义愤》这组画中,三毛和一群流浪儿也参加游行。张老画好后,我连声称好。可张老总觉得不满意。他说:“小孩子游行和大人不一样。”一会儿,他拿起笔,一个流浪儿举了条标语:“我们要饭吃!”这样一加,儿童情趣更为浓烈。在《张贴传单》组画中,他又再三思索要有噱头。后来加了一组《妙计解围》,三毛十分巧妙地把一张传单贴到密探背上,这符合三毛性格,又让人忍俊不禁,整组漫画就漫起来了。张老对待创作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张老爱孩子,孩子是他的鼓舞者,是他的守护神。孩子使他心神陶醉,会不由自主地拿起笔来,好像马上会喷出琼浆玉液。无字漫画,能让孩子看懂,不是容易的事,张老画来却得心应手。我有次好奇地问起张老,这个本事怎么练出来的?

  张老笑笑说:“这哪算什么本事,我就是喜欢孩子,放下大人架子,去和小朋友交朋友。解放前我和流浪儿交朋友,就是一个大饼,两人分着吃。流浪儿最怕别人看不起,叫他们小瘪三。我尊重他们,叫他们小阿弟。我和他们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他们也乐意和我谈自己的身世,说到伤心处,我们会一起哭起来。”他这一说,我想起了不久在中福会少年宫遇到的事。那天我看见一群小朋友在走长征路,里面有个高高大大的大人也在玩,我想,这个大人真是老天真,还喔唷喔唷装着要掉下去的样子,逗得一群小朋友嘻嘻哈哈。忽然,在他后面一个胆小的小朋友喊:“叔叔,我害怕!”只听那个叔叔说:“不怕,跟着我走,走过这条路,你就是勇敢的孩子了。”我一听,声音好熟呀!走近仔细瞧瞧,啊,是张先生。他看见我哈哈一笑,说:“来,一起走!”我在他的影响下,也走了一次长征路。

  我回忆起这件事,边笑边说:“张先生真是没架子,怪不得和孩子一碰就熟,一见就亲。”雏音女士在旁听着也笑了,说:“他就是这样没大没小,成孩子王了。他还去对面中国福利会幼儿园,和小朋友一起跳绳踢毽子,和他们说笑话。所以只要他在窗口一站,小朋友就喊“张叔叔,张叔叔来和我们玩!”

  张老说,他喜欢管闲事,管儿童的闲事。他走在路上,看见小朋友乱穿马路,马上会去劝住;看见一个孩子迷路了,会拉着他的手,帮他找回家的路。有次看见两个小朋友一边走一边开玩笑,一个在另一个头上轻轻敲一下,另一个马上刮他一下鼻子,一来一回,竟扭打起来了。张老连忙上去劝架。回家就画了一组漫画《从轻到重》。他画的好孩子的故事,就是去幼儿园去学校听小朋友自己讲做了什么好事,孩子讲得天真有趣,许多创作素材就是这样来的。比如有的孩子说,他用小刀割树皮,不小心手割破了,好疼呀,想想树一定也疼。以后就爱护树木了。有的说,自己有次坐了只坏凳子摔了一交,以后看见坏凳子,就马上修好它。

  我去安福路第一小学,还听到张老帮助皮大王转变的故事。那时张先生常去安福路一小上美术课,和学校老师、同学混得很熟。四年级有个皮大王,上课捣乱,下课打架,人人见了头疼。班主任请张老帮他教育。第一次张老去找这个皮大王,小家伙很警惕,问:“你来干什么?”张老说:“我来画画呀!”一回生两回熟,有次张老告诉他自己小时候也是皮大王,上课时偷偷溜出去捉鱼。后来又讲了自己没钱上学,当了学徒的苦……皮大王听着听着落眼泪了。张老乘机说:“你们现在多快活,上学读书,你很聪明,一定会让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你的。”从此,皮大王当张先生是知心朋友,他接受了劝告,一天天变了,不再捣乱,不再打架,看见小同学跌倒了,会主动去搀扶起来。

  张老用他的画笔,用他无形的精神力量,影响着千千万万孩子的成长,他尝到了人生的乐趣,他为塑造未来感到莫大的安慰。

  “文化大革命”结束,我又回到儿童时代社,第一个就去拜访张老和雏音女士,久别重逢,说不尽凄风苦雨的悲凉,道不完未来岁月的欢畅。张老还是乐呵呵的,他告诉我“文革”中的遭遇,对五顶帽子,对批斗、抄家,他都不在乎,但在谈到孩子对他的态度时,却黯然神伤。他说:“你是知道的,孩子是我的希望。“文革”前,我走在路上,小学生或幼儿园小朋友排队走过,会喊:‘一二三,张叔叔好!’可是那个黑暗年代,红小兵排队走过,看到我喊:‘一二三,打倒张乐平!’那时候,我有笔不能画,心里好苦闷。有天跑到三角花园散步,看见托儿所一群孩子在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情不自禁加入进去一起唱,孩子们爬到我身上,我心里暖烘烘的,唱得真开心。不知怎么搞的,大概是老师认出了我,急急忙忙把一群可爱的孩子拉走了。我像当头浇下一盆凉水,从身体到心都透凉透凉。回家的路上,我想:‘难道小孩子也不喜欢我了!’想着想着,眼泪挂下来了。正在我痛苦失望的时候,有一天,五原中学的红卫兵来抄家,领头的那一位是从前到我家来献过花的孩子,他看看我,没说什么。转身对同伴说;‘算了吧!不抄了,走吧走吧!’我心里好乐,像黑夜里见到了亮光,我还是相信,孩子是善良的,他们不会丧失良知。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后来,中福会少年宫让我去画大型画幅,我站着画,爬着画,画了几百个各种神态的孩子,虽然又累又苦,但能画画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张老一席话,我又看到了他一颗赤子之心如此真诚,如此善良。

  张老对自己的创作严格认真,也是一贯的作风。“文革”以后,掀起学科学爱科学热潮,我请张老画《三毛爱科学》专栏,他高高兴兴接受,还说三毛也要跟上时代。可是当前孩子怎么学科学呢,他又上学校去了。看到孩子在嫁接,就画了一组画,三毛从遗传工程书中得到启发,在萝卜茎上嫁接番茄,长出了大萝卜和大蕃茄。他觉得自己对科学不懂,深怕画错,特地到中科院上海分院请教了研究遗传工程的专家才放心。

  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准备出版他1957年在《儿童时代》上连载的《小咪画传》和早期的三毛《三毛外传》。我们都觉得这些画构图灵活自如,妙趣横生,非常精彩。张老却再三叮嘱,这两套书未出过单行本,有些内容不妥当,趣味庸俗的要去掉。最后还是遵照他的意见作了些删节。

  张老一生十分敬仰的一位伟人就是宋庆龄。他忘不了宋庆龄对他的关怀,黎明前夜,《三毛流浪记》刚问世,是宋庆龄率先举办“三毛乐园”募捐活动,拯救流浪儿,并派人和他商量举办三毛画展,当时他是何等兴奋激动,他日以继夜抱病赶画了30幅彩色三毛生活画,进行义卖。开幕那天,宋庆龄亲自陪同中外朋友参观,他永远记得他和久仰的伟人宋庆龄见面的情景和谈过的每一句话。这次活动以后,宋庆龄又亲自给他写信:祝贺你画展成功,这次你为流浪儿做了件大好事,真是太辛苦你了,要好好感谢你!他一直珍藏着这封信。使他深深感到遗憾的是,这封珍贵的信件,竟在“文化大革命”中让不懂事的红卫兵抄家后遗失了。

  1985年,张老得知自己获得首届“中国福利会妇幼事业樟树奖”的喜讯后,激动得夜不成寐,他又想起宋庆龄办“三毛乐园”的情景,想起自己和大儿子患肺病期间,没钱买药,愁肠百结之际,宋庆龄派人送来了雷米风药(治肺病特效药,当时十分昂贵)和营养品奶粉、鱼肝油等。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坐起来,到书橱边拿出一只盒子,取出一枚珍藏着的“三毛乐园”的徽章,他情不自禁挥动画笔,画面上快活的三毛举起了“三毛乐园”徽章。

  明年是宋庆龄诞辰100周年,若张老健在,他又会挥笔作画的。

  张老和酒有缘,他和我不仅是作者和编辑的友谊,而且还是酒友。“文革”前,每当金秋季节,螃蟹上市,张老就会约我上淮海酒店喝上几盅,下酒菜一人一只螃蟹,再要点花生米什么的,暖暖的一壶黄酒。边喝边聊,当然离不开孩子,现在的孩子喜欢什么,做些什么,他谈他的新构思新设想。那爿小酒店就在常熟路上,这店古朴,八仙桌和长凳子,别有风味。现在已改成电器商店或综合商店了。但我走过那儿,仍会想起当年情景。

  “文革”后,张老画画有时出现手抖现象,医生嘱咐不要喝酒。一向嗜酒的张老要戒酒难哪。1978年我们一起上庐山开全国儿童读物研讨会。雏音女士关照我,多提醒张老,少喝酒。我和张老开玩笑说:“我是领了夫人令,对您有监督权。”他乐呵呵说:“保证滴酒不沾!”

  庐山的房子一幢幢小楼多,我们住得分散。张老住庐山宾馆,和画家陈永镇住一起。有天我去张老住处,突然想起我的使命,就问:“张老,您真的没喝酒呀!”张老一本正经说:“当然说话算数!”

  我看看他们房中没有酒瓶,连空瓶也没有一只,疑惑地问陈永镇:“张老戒酒,你也戒酒吗?”陈永镇笑着说:“这还会有假,不信可以检查!”我翻箱寻柜,真的什么也没有,不由使我肃然起敬,真想说几句钦佩话,回头看见张老坐在床上得意洋洋,笑得那么神秘。我疑心顿起,灵机一动,撩起床单,哈,床底下一排空酒瓶。我叫起来:“哎呀,我差点上当!”张老和陈永镇也哈哈大笑。张老边说边笑:“不来事,不来事,还是拆穿西洋镜。”是呀,张老是老实人,做不来假,不会蒙骗人。

  人总有点嗜好,硬要剥夺个人的嗜好,未免有点残酷。但张老是因为遵医嘱,曾无可奈何戒酒一段时间。不久又风趣地开了戒。这要从《哈哈画报》说起。张老对新生事物极力支持,《漫画世界》创办,他出任主编;《哈哈画报》创办,他当顾问,还写了创刊词。1986年画报创刊一周年,我们在文艺会堂举行冷餐会。顾问张乐平,包蕾都来了,桌上有菜有啤酒,两位酒友都说因健康戒酒了。后来经不住酒香的诱惑,张老先说:“《哈哈画报》一岁生日,不喝酒,不闹猛!”包老马上附和说:“是啊,一杯啤酒不算啥吧!”于是两老嘻嘻哈哈端起酒杯,开了戒。酒喝得风雅逗趣,主人客人都开开心心。

  张老,是个大好人,一生做了那么多好事。留下的好品格,好漫画,千船万船载不下。人们说好人都是进天堂的,他一定会在天堂里享受着胜于人间的宁静和欢乐。

——摘自1993年第2期《儿童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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