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意的一瞥

冯亦代

 

 

  乐平弃世的消息,我是最早从《文汇报》看到的,我立即打电话给小丁(聪)问乐平家的地址,他说他也不知道,唁电由《新民晚报》转好了。然而唁电上寥寥的几个字,又怎能表示我对乐平的衷心哀悼呢?

  我和乐平聚首的时间并不长,算来也不过抗战结束后到我移家北上的三个半年头,以后就只有在北京的短暂见面了。最后一次记得是在一位朋友的画展上,我们不期而遇,握手言欢。想不到这就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连年月都记不起来了,真令人难受。

  第一次见面,他动情的谈话,打动了我。这使我们一见如故,欢欢喜喜订了交。他是个很直率的人,心地纯真得像他笔下的“三毛”;我就喜欢他这一点。他遇到事有时迟疑,但决不作伪应付,一是一,二是二,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1947年阳翰老(笙)有意将《三毛流浪记》搬上银幕,由他亲任改编,陈鲤庭导演,并由上海昆仑影片公司拍摄;他首次和乐平谈这项企图时,我也在座。乐平当然很高兴,但他不知事情如何进行,更不知合同如何签订,就委托我全权办了这些事。好在昆仑是由党间接领导的,所以最后的签订合同对乐平有利。

  以后,上海的解放提上了日程,鲤庭和我就劝乐平在上海等候解放的来临。他们两人在今展览馆附近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路上找了一间住房,我们便在这里准备欢迎解放军的工作。一些写画的大幅宣传品,大多出于乐平的手笔。那时乐平身体不太好,可他还是没日没夜地干,他的热情鼓舞了许多朋友。

  解放军进入上海市,我在高楼上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清早便去找乐平和鲤庭,共享胜利的欢欣。我们又叫又笑,快活得像是七八岁的小孩。乐平以他纯真的心和不懈的工作,赢得朋辈的信赖。

  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召开,我们都参加了这次文艺界破天荒的大会,他那个兴奋劲儿,简直不像是个成年人。我和他同住在前门的留香饭店,在大会听了些报告后,乐平对我说“三毛”再不用到处流浪了,解放使他变了一个人,他已生活在解放了的土地上,他不可能再有凄楚的经历,他必须是个生活在新土地上的儿童。就在大会期间,乐平已经在筹划“三毛"的新生活了。

  文代会后,我调来北京工作,只是偶尔看到乐平画的“三毛”,“三毛”已经以崭新的面目出现。我庆贺他的新生,事实也是乐平和我一辈知识分子的新生。新生的乐平与他的“三毛”,也鼓舞了我!我五十岁那年,乐平和马国亮等人刚好来京,叶浅予设家宴款待他们,谈到年龄,他们说应该留些画和文字作纪念。我记得乐平画的是“三毛”捧着一枚大寿桃。我清楚记得乐平在搁下画笔时那张显得十分满意的脸,和他对我会意的一瞥。

  乐平走了,走得那么匆促,但我相信他走时也一定露出那张显得十分满意的笑容,他遗留下“三毛”的苦难与欢乐的形象,将永远铭记在中国人的心里。

  想到我再不能见到乐平那张纯真的笑容,我的心就发痛。近年来老友日见凋零,这是自然的规律,但我总觉得天道太不公平了,那些制造人间苦难而应该死的不死,那些为人间谋福祉而不该死的却早早离开了人间,我又怎能掩得住心里的悲哀呢?

——摘自1993年3月28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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