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在我诗中

鲁 兵

 

 

  乐平走的那天,我在北京,未能给他送行,于是我总觉得我只是好久没去看他,只要哪天去了,依旧可以聊天,对饮,看他画三毛。

  凌晨醒来,枯坐默念四十五年中的事,一一如在眼前。我们的媒介就是三毛,我因《三毛流浪记》知有乐平。那时我在协编《中国儿童时报》,曾选载三毛的学校那幅极为精彩的画,还写过一篇《三毛们的房子》。七年后,我们才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识。

  乐平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诗,当然这只是“雪泥鸿爪”。

  在干校,只能相见如路人,他拾他的字纸,我做我的木匠。我得到“解放”后,第一次回上海休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乐平。子女大都已上山下乡去了,老妻卧病在床,那种凄凉景象真令我鼻酸。不过他总算可以作画了。

四更惊起待天明,

剪取晨光入画屏。

蹙额几回苦思索,

烟灰散落桌堆尘。

  这是《乐平画向阳院故事,戏赠》中的起首几句。他为孩子作画的心情多么迫切,但是“涸辙之鲋”,怎能游动呢?一个艺术家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反映生活,要比被剥夺创作的权利更痛苦。处境如此,可以这样去描写吧:

几个漫画家,

直似穷措大。

歌德非所愿,

摇头则犯法。

调了笔和墨,

去画鸡和鸭,

鸡鸭亦不善,

何以翘尾巴?

  不是画家刚动笔,就批“黑画”了吗?一天,几个漫画家在乐平家小叙,乐平画了一只公鸡耷拉着尾巴,我在画上写了“雨天檐下"四个字,就是当时艺术家的写照吧。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上海人民兴起一个鞭挞“四人帮”的漫画运动,真是个“人民久积愤,一泻在笔下”。而冲锋在前的是乐平等漫画家,“莫道发星星,姜桂老愈辣!”张贴在街头的大幅漫画,乐平是将纸铺在地板上弓着腰画出来的。

  三毛命苦!历尽艰辛,终于迎来灿烂阳光(乐平有《三毛迎解放》一集),哪里想得到,十七年后又流落街头。当年人人同情他,这一回他却成了罪人在淮海中路示众。三毛何罪之有?一、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典型,二、鼓吹投降主义,三、贩卖活命哲学,四、国内外反动派反华大合唱的急先锋。这是历史,切莫以笑话视之。颠倒的颠倒,三毛又回到乐平笔下,读者面前。

昔问三毛何处去,

乐平苦笑久无语。

                         君不见,封姨怒号过芳林,

一夜落红如阵雨。

今见三毛雀跃来,

乐平新作出心裁。

                         君不见,梅花报道春消息,

簇簇山花遍地开。

  1978年,《三毛流浪记》重版。有生命力的艺术品是打不倒的。乐平在这部杰作中,创造了一个既具典型意义又有个性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围绕他展开的一系列故事,主题的严肃性和情节、细节的趣味性水乳交融,或为含泪的笑,或为含笑的泪,唯其如此,社会才为之颤动。

  乐平怀着人道主义的赤诚至爱,到街头巷尾去接触去观察去体验流浪儿的生活。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说明了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赠诗乐平云:

上海滩头几富豪?

饥寒处处有三毛。

画家嚼遍其中味,

博得同情泪一瓢。

  1960年,我写了《“三毛”创作廿五年》,乐平所藏资料相当完好,可惜当时还没有复印,未能留一副本。在浩劫中,有的珍贵资料损失了。到了1985年,我写的《“三毛”创作五十年》,是一篇纪念文章,其中提及台湾《中国晚报》刊登的《张乐平和“三毛”》,海峡对岸不但想看三毛,而且将三毛看成是自己的,作者说:“三毛的成长也象征着中国儿童的成长。”三毛五十岁了,乐平焉能不老?眼花了,手抖了。1986年2月,我去看他,正好一位医生在为他推拿。我问:“近来怎么样?”他答:“我在挣扎!”是的,他在挣扎,挣扎着画,一直画下去。他那颗热爱儿童的心,热爱艺术的心,一直在剧烈跳动。即使住了院,也要求给他一张小小的画桌,他带着他的画夹,他的画笔,那么执著,那么顽强,他是一位艺术家,又是一位战士。

  乐平,我好久没去看你了,你也很想念我了吧?今天我们相聚了足足十一个小时,一起追忆往事,一起品味人生苦甜。你没见到我去年印的一本诗集,它就在手头,你看,这些就是记叙你我相处的一些篇什,你还记得1979年“老来量窄尚贪杯,醉里相扶觅路回”的情景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两个世界必有其交界处,那里架有一座桥,只让有情人来往。

1993年9月7日

——摘自1993年10月17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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