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震惊

《三毛从军记》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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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三毛从军记》已经许多天了,那无穷回昧依然伫留心头。兴奋、感叹、快活、嘲弄、怜爱等等各种情感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只觉得心头十分欢喜……欢喜它什么?一时竟理不出头绪。

  忽一日,西方17世纪亨特的一句话突然映现在脑中,他说:笑是“不和谐的冲撞与调和”,是“愉快的震惊”。太妙了。用“愉快的震惊”来概括《三毛从军记》给我的总体审美感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一个“小把戏”

  三毛是著名漫画家张乐平的杰作。“诞生”于1935年的三毛给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带来多少欢乐、启迪和憧憬,同时,也受到成年读者的喜爱。作于1946年的《三毛从军记》是张乐平在八年抗战中酸、甜、苦、辣生活感受的艺术结晶。这部漫画集不同于一般的连环画册,虽“连而环之”却有画无文,虽有一个总题目、一个人物贯穿,却又是各自独立成篇的组画,并无一贯到底的环环相扣的情节联系。40多年前,老一辈艺术家们改编的《三毛流浪记》已经作出重要探索。把这样一个已被几代人熟知的漫画形象再度搬上银幕,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没有新颖的艺术创意,是很难成功的。

  张建亚成功了!他给我愉快,尤让我震惊。

  编导张建亚把影片集中在刻画一个小人物、小把戏的可喜、可悲、可怜、可叹的命运遭遇上,强化了这场关系到民族存亡的战争背景,把题旨点在“要以无数的无名华盛顿来造就一个有名的华盛顿,要以无数无名的岳武穆来造就一个中华民族的岳武穆”上,把分散在画集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集中在三毛、老鬼(老岳)和大人物(委员长)三个角色之间的关联和对比上。在一部喜剧片中特意增设一本正经形象酷似的“大人物”这一角色,从而更鲜明地凸现出严酷壮烈的战争和三毛荒诞不羁的行径的反差,凸现出大人物与小人物,有名的岳武穆(岳飞)与无名的岳武穆的价值反差,使作品内涵从一般揭露官兵不平等社会黑暗面,以三毛遭际的荒唐,引入对他生存环境的荒唐,进而引发出更为深远的思考。

  这是张乐平的三毛,也是张建亚的三毛。

  张建亚没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甚至,那时他还没有出生。唯一的解释是,他研究了历史,将自己的人生感受倾注入到三毛的命运之中;他寻找到了和张乐平三毛的心灵契合点——幽默感,又以当代人的审美情趣重新审视、观照、延伸、拓展、创新……

  法国当代幽默家德哥勃拉曾说:“永远没有人能够分析一个幽默作家的心理,这种使人捉摸不定的心理,好比生物学家追赶蝴蝶,当你刚以为捉住了它的时候,它却逃了。”正如上述,大家都欣赏三毛喜欢三毛,却不是人人都能够并敢于再塑造一个银幕上的三毛。张建亚却捉住了那只蝴蝶,捕捉住了张乐平漫画的幽默个性。幽默不只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幽默是创作者对历史对生活所持有的独特态度和发现。在影片里,我们感受到他对小人物的同情、怜悯、友善和嘲弄。这一切建筑在爱的基点上。他爱这个小把戏。我想,他是懂得并且体验过这种小把戏的遭遇的;在历史的大潮中,占绝大多数的我们不都曾经是可怜、可悲、可叹、可笑的小把戏吗?

长满眼睛的龙

  老舍曾经说过,相声不能满足于画龙点睛的描写,相声得“是遍体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的龙”,要每一句都有风趣。《三毛从军记》就像一条遍体长满眼睛的龙,那闪烁发光的“眼睛”,那相继出现的出乎意料的充满情趣的细节给我们欢快的震惊。

  从艺术风格表现,非驴非马,却又有些像驴像马,正是它的创造性所在。运用表现主义和再现生活相结合,其中,主要是表现张建亚心中的三毛和三毛的境遇。伴着张乐平度过50年绘画生涯的三毛,没有随着星转斗移而长出胡子生出白发,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三毛已经提供了驰骋想象的无比宽阔的艺术假定性。

  不少作品为了避免麻烦,往往要声明“本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而这部故事片开篇即已打出“本片全无虚构,如有雷同,不胜荣幸”。其实,观众早已知道三毛是个漫画角色,于是,从他们的第一声笑中一个荒诞不羁的心境便构筑成了。

  编导的确是个“拿来主义”,什么手法,什么样式,都可“拿来”。为了营造一个“全无虚构”的情景,片中穿插了大量纪录战争的黑白片,特意将孙飞虎扮演的“大人物”也“做旧”了混在其中,造成逼真的历史感。然而,进入故事主人公生活的部分又力求失真,人物造型变形夸张,细节反常怪诞,时时插入动画,正剧式的战争背景与角色的荒唐行动构成强烈反差与对比。

  刚开头,看到警察追三毛,柏油粘脚,帐篷倒塌等等时,我觉得“不过如此”,但是,当三毛被连长打耳光,顿时头上冒出动画式的金星时,我第一次被震惊了。接下来,动画式的子弹飞来了,三毛心中的疑惑变成实在的“?”画在胶片上,那封没人拆阅的急件在舞厅里飘来飘去,被炸死的鱼会张嘴说话,三毛的一发子弹竟一下射倒4个鬼子兵……我不由得暗暗赞叹编导的“形式”玩得新,玩得奇,玩得漂亮!

  形式为内容服务,形式是内容的外现。我最喜欢的是其中两只“眼睛”。

  劳军大会上演的是岳武穆的故事,三毛好不高兴,刹那间,他出现了幻觉,自己变成了戏台上的岳飞,老鬼变成他的马弁。一群抹着三花脸端着步枪的日本兵冲上来,全副铠甲的三毛手执长矛拨挡着雨点般射来的子弹,叮当作响,火星进射,杀得敌人落荒而逃。另一段是对敌开战后,排长冲出战壕,不幸被敌弹击中,只见牺牲了的排长向西天远远“飞升”,这时,老鬼大吼:“为排长报仇!”直接指挥放炮,每当他喊:“放——”时,口吐烟火,连吐三次,炮声大作,敌军当即举出白旗……这绝不是单纯地耍噱头,玩形式,而是十分浓烈地表现了三毛和老鬼的爱国热忱,巧妙新颖的形式将看不见的人物内心情感、内心视象外化了,强化了。

妙语生花

  漫画三毛是从不说话的,画册也没有一句释文。电影三毛说不说话?说什么?怎么说?

  张建亚采取了尽量少说,说得精彩的策略。贯穿影片的画外音解说词对全片的幽默基调起到导向的作用。语调冷峻,时而在介绍剧情,时而在评判人物,当敌人一炮击中,尘土压满三毛全身时,画外音说:“尽管他还不明白国家是个什么东西,但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埋在国土里了。”甚至在叙述“最高长官”夸奖三毛时竟然也用了戏谑的声调:“……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则是等等等等……”这几个“等等等等”真是余音缭绕,余味无穷,词妙,语气语调也妙。

  片尾,脱下军装的三毛走在意味胜利的“V”字形烈士墓道中间,解说词又响了“结束他的军旅生涯,等待着他的是……”此时,银幕出现张乐平原画三毛头像,接着三毛的嘴动了,轻声地说:“完了!”与此同步,一滴泪挂在腮边。这句“完了”,既是“全片终”的意思,又是许许多多更为深邃更为宽泛的意思。像这样珠联璧合的生花妙语在片中比比皆是。

  语言虽然少而精,在点题之处却并不吝啬笔墨。三毛当兵操练的各种镜头里伴随一首轻快、流畅的“嘿格隆咚哟”的数板歌,乍一听像首顺口溜,仔细留意,还真有滋味。从“入伍先当大头兵,顶头上司是班长”,数到“团长旅长参谋长”结束在“统统不如委员长”,不知不觉地把大头兵和头号大人物又挂上了一笔。

  从线条勾勒的漫画形象塑造成银幕上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三毛,保持并增添了幽默感与喜剧性,固然得益于重新构建的情节推进和细节刻画,但是,全新创造的精彩语言也是功不可没的。如果孩子们来看,有些语言会被他们传诵,甚至成为一时的口头禅。例如三毛挂在树上,他向地上的狼大喊:“中国狼不咬中国人!”又如师长太太的像绕口令似的训诫:“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你不要看,给你看的不看也要看,不给你看的,看了也没看!”都意味深长,耐人咀嚼,绝不同于时下有些低级庸俗只图逗人一乐的耍贫嘴。

自嘲与幽默

  幽默出自睿智,仅有聪明智慧而缺乏爱己爱人之心的人也幽默不起来。张建亚的同学说他在学院时就表现出自嘲的才能。

  自嘲是一种宽松自如的心态,一种能够客观估价自己,估价他人,估价境遇和世态的表现。基于这样一种充满自信的创作心态,他就像敢于把握自己命运一样把握、安排、主宰三毛的命运,才能将艺术灵感大胆地挥洒自如地倾泻出来,形成影片中激动人心、令人难忘的片段。

  影片不仅娴熟地运用象征、重复、移植、对比等手法,更重要的是以人物的个性特征出发敢于将情节发展推向极致。像前面讲述师长太太教训三毛“不该看的不看”之后,师长宴客,三毛站岗,一道道美味佳肴从他面前端过,饥肠辘辘的三毛口中念念有词:“不该饿的不饿,不该活的不活!”啊!他饿晕摔倒了!这一小片段使那段绕口令得到更深刻的思想延伸。又如三毛学扔手榴弹总也扔不远,最后恰巧扔到营长面前,把他“炸”得浑身墨黑,演到此处已引人发笑可以打住,张建亚还不撒手,他让这炸黑的营长大吼:“三毛!”再倒下……这还没完,他让那吓破胆的三毛再来一个高调的“到——”才吓晕仰面倒去。看到此处,观众的笑的内容是复合的,一种是为三毛的举动,另一种是感到审美的满足,戏写足了,让人过瘾。

  幽默不是仅仅让人开心。除了欢愉还要给人些什么。我很欣赏几个寓意深刻的场面:东京内阁大臣分割吞食中国地图形蛋糕与对中国狂轰滥炸及入侵部队的镜头组接;三毛以害怕抽签转而自动加入敢死队,喝酒盟誓要做岳武穆;三毛和老鬼深入敌后,后援八年未来,他们头发变白,野居树上,只会“咕咕”地叫……这些悲歌喜唱的艺术构想使人心头发酸,笑不出来。

  尽管影片还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这个银幕三毛形象已经具备了如唐吉诃德、阿Q、范进、好兵帅克等等幽默形象的审美价值。而这正是影片《三毛从军记》的价值所在。

——摘自1994年第2期《电影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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