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漫画宣传队”

西 厓

 

 

  我参加漫画宣传队为时稍迟。1939年在寿昌县立师范教书时,得悉漫画宣传队从上饶来金华举办“张乐平战地写生画展”,在参观中认识了队长张乐平和队员麦非、叶冈,虽是初次相识,却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情。当时漫画队先后离去了廖冰兄和特伟,感到人手不够,热忱邀我参加,我欣然应命,从此除木刻工作外,又成了漫画专业户。

  漫画队驻地在上饶城郊汪家园,毗邻第三战区政治部,衔接着乡间老俵路荷叶街,那里驻有《前线日报》社和演剧第五队等。漫画队租用农家老俵的一间西厢房,房内置四张竹榻为床,一方凹凸不平的板桌,几只不同型的木凳,靠边角的竹骨书架已经显出老态,这就是漫画队的工作室和生活乐园了。夜里点美孚灯,缺油时需用蜡烛和菜油灯照明。晚上出门带手电筒,否则就得提灯笼或燃烧火把照路。

  初到漫画队时,大夥在老俵的客堂里绘制布幅宣传画,内容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做汉奸,打倒日本鬼子……等等。我们不时到村落街头各地巡回展览,激发同胞抗战爱国意识。后由队长与政治部宣传科、《前线日报》协议,决定每周出版一期《星期漫画》,由漫画队主编。当时社会上画漫画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外稿,全靠漫画队自身力量,工作紧张,加上敌机骚扰,有时一天拉几次警报,为了逃避空袭消耗了许多时间,到了规定时限尚未送出画稿和版样,急得开夜车是常事。冬天身裹被毯御寒,夏天蒙头包足防蚊,待到完稿时已鸡啼天晓,才嘘口气,大家伸臂踢腿弯弯腰,在濛濛晨雾中跨上以船相接的渡桥进城去,各人狼吞一碗豆花以自慰。记得有一次画稿未完,宦乡总编天还没亮竟亲自跑来漫画队坐等,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

  漫画队颇具知名度,来访和串门的朋友不断,我们也喜欢交友,总是有啥吃啥地招待,有时演剧队的女客光临,更引动我们这些单身汉的殷勤,赶快增加一盆跑蛋留饭,同时要求同来的张樵侬表演一段浦东快书助兴。事后乐平总以大哥姿态笑迷迷地歪着鼻子指着我们道:“倷狄排小石(你们这帮小贼。小贼,亲昵意)……”。其实他自己多次悄悄地跑金华,与金华中心剧团的明星冯雏音谈上恋爱了。成问题的是我们的财政常闹赤字,月得薪水40元怎敷支出?狼狈到要向雇用打杂做饭的土根师傅借钱维持伙食,最后只好辞退他,去吃老俵经营的包饭。麦非爱吸烟,买不起包装香烟,赊购小店皮丝来卷做纸烟过瘾。逢上阴雨连天,处于泥地潮湿的斗室中,心境不佳,麦非唱他的广东民歌:“月光光,照池塘,……”,我哼哼:“生活像泥河一样流……”,叶冈不闻不问,埋首于他的世界文学名著,队长呢,不知去向。最令我们讨厌的是专员公署的几名小角色(特务机构的小特务),常闯来漫画队,有时我们不在家,也会撬开门窗而入,我们无奈,却也泰然,因为他们捞不到可去领赏的什么。

  有天拉响警报不久,嗡嗡之声自远而近,我们奔跑在田野,还未安藏好身体,空中一阵星光闪烁,目标似在汪家园和荷叶街,随即爆发轰隆隆巨响,傍城河处冲起大片浓烟火光,敌机又盲目地投弹了!我们赶往城内,焦臭气呛鼻,满好的整条上饶老街已是断垣残壁,血肉横飞,呼嚎凄厉声不绝……惨不忍睹,我们悲愤万分,立即创作了:“轰炸不了我们抗战到底的决心!”、“血债要用血来偿还!”、“欣赏呢还是伤悼?”、 “誓为死难者报仇!”等稿发表在《星期漫画》上,得到社会强烈反响。

  漫画队工作紧张,生活艰苦,但大家都有一颗炎黄子孙的爱国红心,不计甘苦,仇恨敌伪,憎恶发国难财,鄙夷政客官僚的腐败,反对迷信落后,以笔为刀,直向魑魅魍魉痛击,可谓尽心尽力,为抗战的最后胜利,漫画队作出了自己些许贡献。现在队长张乐平已先去天国。三名队员也是耄耋之年的人了,麦非侨居国外,最近从纽约寄送我一幅“八虾图”,他尚有雄心要超齐翁之笔哩;叶冈挂名《漫画世界》编委,撰写专栏文章;我则以彩墨国画自娱,在商潮汹涌以钱为尊的盛世,仍抱着一管笔杆自得其乐,美其名曰“发挥余热”以自我安慰吧。

——摘自1995年8月14日《瞭望》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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