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把无声作有声

——谈漫画《三毛故事》的编写

王成玉

 

 

  张乐平先生画的三毛可是出了名,这部作品流传了近半个世纪,在书店架子上从来都是摆出来不久就卖完了。

  我也是它的一个读者,算起来,还是与三毛岁数不差上下的同龄人呢。我喜欢三毛,我同情他,这种爱之情,延伸了几十年,直到我年近半百才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把三毛的故事广而播之,讲给新时代的孩子听。

  “三毛的故事”确是一份很可宝贵的历史教育材料。

  把无声的漫画变成有声的广播,这其中的因缘就是靠我们的编写工作把它们联上。照着画面编故事,很有点像幼儿园小朋友的启蒙读物“看图说话”。不过,我们说的话先要形成文字,再付诸于语言,即编稿与播稿。

  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漫画与其它连环画不同,没有文字,一般是四幅画一个故事,加一个“四字标题”,这四个字常常不是题目,是点题,全靠画面“讲述”故事。这正是漫画特有的功力与魅力。

  我的编写工作恰恰要把所有画面上的“讲述”,变成语言文字解说出来。对象呢?是幼儿。这就对自己掌握语言、驾驭文字的水平高低,是一次检验。同时,还要了解幼儿的接受能力及兴趣爱好。

  从事少儿广播编辑工作30年了,不敢说熟练,还敢说熟悉。但是,以前改编的作品,大都有原作文字依据,或语言基础,如讲话录音等。而漫画三毛,是画变字,字变语,并且是长篇的,几百页、几千幅画。一部《三毛流浪记》几乎是旧中国灭亡前的社会缩影;另一部《三毛从军记》,概括了八年的抗日战争。把这么复杂的内容,讲给当代4—5岁的小朋友听,不仅是个语言文字对象感的考验,首先是对自己生活积累、认识人生等深浅程度的挖掘。

  面对这些考虑,唯一的出路是再学习。学无止境,学无定规,进学校听课是学习,日积月累,作有心人,也是学习。后者更具实践意义,它不受限制,随时随地学,学了不一定马上用,待用时,再去翻出来,复习于心,适时而用。

  当我着手编写三毛故事时,面对一幅幅画作,思考着,怎样把张乐平先生笔下的三毛形象用我的笔将他描述出来。于是,我记起两位老师:评书和老舍先生的小说。

  我从小爱听评书,那是听着玩,无意的学习;工作后再听评书,则是有意的学习,瞎琢磨开了:为什么一个人的讲述能这么引人入胜呢?光靠语言的巧妙吗?不完全是。评书是不成文字的书,它吸引人的最大因素是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动作及人物命运的故事情节。评书刻划人物是极有特色的,富有浓郁、真实的“人味”,特别接近于普通老百姓,几乎没有什么华丽辞藻,大白话、大实话,使听者亲切、易懂。我们给幼儿讲故事,也必须这样做。三毛的形象是非常具体、活泼,性格十分突出,充满生活气息,我们去把那动作画面变成文字叙述,应该借鉴评书手法。比如《三毛流浪记》开篇“孤苦伶仃”,就是三毛看到小鸡、小羊、小狗、小乌鸦都有妈妈,自已没有,伤心地哭了。我们讲这些并无故事情节的故事,着意要刻划三毛的内心感受,通过他和小动物的关系,既关心又羡慕,描写小动物的亲情,都是从刻划三毛出发。将心比心,最后,三毛爬到树上哭,泪水像下雨一样洒下来,才能收到动人效果。

  漫画是无声的,广播故事中再现这无声画面,无论叙述还是人物对话,语言要忠实于原作。三毛是旧社会一个最平凡、最不起眼的流浪儿,描写他及他周围那些普通人,首先要说谁像谁,谁说话像谁说话。生活中,实际上决不存在千人一面,绝对是一人千面。每个人见另外一个人,只要对象不同,话就不同,在这一点上,老舍先生的小说是最有说服力的。老舍先生笔下的人物千姿百态,个个说“人话”,不说“字话”,包括叙述描写部分都是一样。所以读他的作品,上口、顺溜,没有拿腔拿调的毛病。我们对幼儿讲故事,切忌“字话”。这个训练过程,对我来说,也经历了一番痛苦,那就是下决心舍弃自己的所谓对文采的追求。文词,用不上;用上,小孩听不懂,不买你的帐,白搭。给孩子编故事,形式最简单,其实最难。尤其在广播中,连“表情”都用不上,全凭一张嘴说。多年实践证明,带音乐、音响、效果的广播剧之类是很好,也受欢迎,但真正能直接与小听众作深心交流的,我以为首推故事。编三毛故事,我就常常不自觉地陷进去,用笔把心里话“讲”给孩子听。三毛的许多故事情节是感人至深的。张乐平先生的画面,真是耐人寻味。

  上海街头路灯下,三毛拖在地上那一条长长的身影,融进了作者多少辛酸体验。我在编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也仿佛进入了那情景,我用街边的万家灯火的描写,衬托三毛的孤苦无援:

  “三毛的家在哪儿?三毛没有家,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一条影子陪他作伴。”

  我希望听广播的孩子跟我一起回到过去年代,走近三毛身边,寒冷、饥饿,这都不是空洞名词。从那里再回到现实,才懂得什么叫新中国的温暖阳光。

  编写工作应该是个忘情的多情的工作,特别是改编一部成功的传世之作,我们的身心一切都要投入,为此付出心血。首先自己熟悉、感动,才谈得上让小孩子了解,让小孩子感同身受。这就超出了语言文字范畴,好的语言文字是刻意追求不到的,非自然流露才行。

  评书也好,老舍先生也好。他们不管选择什么古今题材,均与他们丰厚的生活体验、感情体验分不开。即使一部古书,也能讲得令今人感动,这便是“听评书落泪,为古人担忧”的缘由。

  编写工作当然也有技巧。任何工作都有“技能”在内。《三毛流浪记》的改编,是初试,所以力求翔实,未敢大发挥。之后,我曾一度将“米老鼠、唐老鸭”的动画片改编成“好玩的故事”,播出了十多期,选了七八段有完整故事的内容。这个编写,没有影片台本,靠从电视里看一遍,因为它不重播,边看边速记,播映完,赶快回忆、补充,趁热打铁,加上自己的想象,编成故事,请人讲给小朋友听。这里边,就有技巧技能作用。要记得快,记得准,还要发挥和补充。那米老鼠动画片,动作性太强了,一闪就好几串动作,但是,它也有抒情部分,我选的“豆娃”就是一个很美的童话境界,从地下到天上,从灾荒到乐园,很有幻想色彩。我称它为“好玩的故事”,我编故事同时,也确确实实觉得很好玩。与小听众一起玩,这应该是每个少儿工作者所必有的“童心”技巧与技能。

  编写作品,自己先要喜欢它。这是我后来编张乐平先生另一部漫画《三毛从军记》的体会。这部作品我看到得较晚,它出版于80年代初。因为是讲国民党军队中一个小兵三毛,所以,历史原因使它拖延很久才露面。

  《三毛从军记》比《三毛流浪记》更具幽默、讽刺意味。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我们决定在“小喇叭”里讲这个小兵三毛。

  这次编写,我考虑要与上次不同,希望能进一步提高,那就是更有意保留原作的风格样式。张乐平先生的《三毛从军记》,非常放得开,把旧国军中的各种人物都集中展现出来了。它的环境也单纯,全部故事围绕着三毛这个小兵。比起后来流浪儿三毛,小兵三毛更富于朝气,从一个又调皮又受气的小兵,磨练成一个抗战小英雄,有成长过程。乐观气息比较重,我的编写就不允许一味“苦啊哭啊”,应是苦中有乐,含泪带笑。其中还出现敌人日本侵略者,所以还得有点勇武之力度,不能软啦吧唧的。

  在如此设计下,编写中行文就要更诙谐,更有趣。三毛人小,在军队中出的那些“洋相”描绘得有分寸,不能温了,也不能火了。比如夜间紧急集合,三毛被搞得一副狼狈相,这样叙述,必须是善意的、同情的口吻,最后用感叹语气,“唉,三毛啊三毛,你太小了,这么点的娃娃,就出来当兵啦!”,张乐平先生刻划的小兵三毛,正是体现出一种慈爱之心。我们忠于原作,就要把这种珍贵的感情表述完美。同时,也允许从广播特点出发,加以适当发挥。三毛用全部关饷,还了油条帐,只剩下半根油条,这半根油条在画面上是一个高大柱子,压迫着三毛,使他喘不出气来。我们怎么讲呢?我用三毛和要帐“黑鬼”(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漫画中的所有人物,都有明确身份,没有名字,我得一个个给他们起名,才能讲故事)的对话、算帐,数积蓄年月日,最后用“恶梦”来形容,细致地再现原画的含意。

  《三毛从军记》,除画面中场景所必须的文字外,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连四字点题都没有,真绝了。我被张乐平先生的“以画说话”的本事所折服,真高明。任何一个不识字的老百姓,都能读懂他的画作。这就是漫画大师的思维方式。张先生曾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谈到其它出版社要将三毛故事出录音带的事,信中先生的描叙就带有动作性:“我听了他们的打算,立即摇手阻止。”我每读到此,都要会心地发笑,真不愧是美术家,行文都是这样生动有趣,漫画味的。

  我们编三毛故事,就很有必要研究作品,了解作者。我与乐平先生不多的书信往来,使我深深感到,他是那么忠厚,善良,童心不泯,真诚无私。他生前只听了片断三毛故事,指出其中讹误,使我直接受益。现在,小兵三毛即将与小听众见面,我写下以上文字,既是回顾小结,也是对张乐平先生的深切怀念。

——摘自1995年12月20日《中国广播电视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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