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绝后,没有比这更好的抗战电影了

 

 

我觉得,《三毛从军记》是我所见过,最好的抗战片。

没有之一。空前绝后。

初看这部电影,是小学时组织去电影院看。那时大家都小,不太懂,只觉得好笑,从头笑到尾。后来这电影得了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但我回想起来,这实在不该是一部儿童片。

捷克作家哈谢克有一部不朽著作《好兵帅克》,描述一个看似呆萌上进实则机智狡猾,看似积极参军实则暗地躺平的捷克士兵,揭露一战期间,奥匈军队中方方面面丑恶嘴脸的喜剧讽刺故事。

昆德拉说20世纪后,伟大小说大多得不到大众认可。《好兵帅克》是最后一部“得到大众认可的伟大小说”。

《三毛从军记》,是我们自己的《好兵帅克》。

看过的诸位自然知道,电影情节极简单。抗战开始,三毛从军,一心报国。热血纯粹的三毛,油滑老练的老兵,一路过去。

慢慢美梦化成泡影,战争残酷得出人意料。被选进敢死队的三毛意外成了大功,去师部报道,目睹了军队上层的腐败嘴脸,也看到了师长背锅自尽。

也动摇彷徨过,最后深入敌后,未得援军,成了野人。“八年了,别提他了。”

妙在《三毛从军记》是有原著漫画的,电影也大有漫画喜剧的精神。这个电影开始时,很轻盈。

旁白老师以嘲讽的口吻,开始念叨:当时铺天盖地,都是非常时期的宣传。

随即就是大人物发出了号召:

“要以无数无名华盛顿,造就一个有名的华盛顿;要以无数无名岳武穆,来造就一个中华民族的岳武穆!”

——这里的口吻如此戏谑,结合黑白纪录片式的描绘,怎么看都像是反讽。

开场是卓别林式的段落:黑白片,三毛和警察追跑。配乐是格里格《培尔·金特》著名的《在山魔王宫殿里》。搞笑段落。

警察捉住三毛,画面变彩色。旁边正好在征兵。征兵的那位不知是变声还是配音,声音极女性化。

逮住了魏宗万老师扮的老兵油子,一看眼熟,警告他:

“这回可真要跟日本人干了,小心枪子崩了你,看你怎么混!”

当时魏宗万面有难色,三毛显出英雄本色:“老子要当兵!老子要当兵!”

立刻被警察提示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个小瘪三,还想当丘八呀?”

激怒了征兵处的,气哼哼地瞪着警察,收下了三毛。

“叫什么名字?”

“老子叫岳武穆!”

最后三毛承认自己叫三毛,对面大笑:“对嘛,三mo就三mo,叫什么五mo呢?”

——魏宗万听到要上前线,面有难色;征兵处的人提醒他,可能要吃枪子,没法混;警察提醒三毛,好男不当兵。

大人物提出的“岳武穆”,也只是口号,其实懂行的根本没当回事。

只有三毛这纯真的少年,真怀着一颗岳武穆的英雄心。

三毛去当兵了。衣服尺寸不合,又个子小,各种笑料。张建亚导演后来承认过,拍摄时临场看到旁边的鹅成群结队,觉得有趣,便拍下来了。战争就这么异化人。

三毛有两个尺寸问题的笑料。一是裤兜太宽,被螃蟹钻进裤裆里了,惨叫一声被按住;二是体格太弱,挥锤子没挥好,魏宗万来耍帅挥锤子,结果锤子飞了。

这两个包袱,都是魏宗万想出来的,后者甚至是他自己的经历。

这就叫所谓,“有生活”。

喜剧的一笑,是普通人真正的甜酸苦辣。

上下层鲜明对比,是所谓名媛名票来劳军时。看到名媛舞蹈,团长与师长按捺不住,挂在身前的望远镜勃起哦不对翘了起来。这也是神来之笔。

妙在三毛却更在意后面的京剧表演岳武穆——他还是想当英雄的。

这部分喜剧段落,是以日寇眼中,一块中国形状的蛋糕结束的。

就此进入残酷的战争。

毕竟是喜剧,所以战争场面也尽力搞笑度过了。比如“壕沟挖深一尺”、“带着板凳撤”。这是源自真实的计策,但靠这些方式以退为进坑对手,想想也是微笑中带着辛酸。

三毛捡到一只断手,吓得赶紧抛了;魏宗万捡到,撸下断手的戒指,又看看断手手心,“生命线太短,短命鬼!”

新兵和老兵的区别,分明了。

淞沪大战惨烈无比,团长和基层官兵伤亡极大。团长是个好汉,然而有点口吃。大吼“老子把生辰八字都带来了!不成功便成,成……”

还得副手给他接:“仁!”

之后就是抽签,“抽到签的弟兄们,先行一步。为社稷成仁,为民族取义!壮哉!”

三毛自愿上了敢死队,“老子也要做精忠报国的岳武穆!”用一个牛肉阵,意外取得大胜。

这时旁白又说了句绝妙讽刺:

“当此列强外侮之际,一场战斗的胜利应该当一场战役的胜利。”

大人物前来视察,还故作谦虚,“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往往是等等等等。”

然而大人物与三毛合影时,锦旗遮住了真英雄三毛,结果上照片的,只有大人物和一面锦旗——这是本片最意味深长的镜头之一。

顺便,大人物这条新闻旁,是《日本穷兵黩武,财政陷于危机》。

三毛立了大功,去师部报道。魏宗万还夸他,说三根毛是福禄寿,多一根不行少一根不可。从师部起步,再往上就是军部司令部国防部啊!

——下一秒,三毛在给师长擦皮鞋。给师长太太洗衣服。给师长儿子擦屁股。

前线立功的英雄,成了个碎催。

旁白淡淡地说:

“国难当头,自然一切行动都是抗敌救国,反之就是投敌卖国。此时的三毛干什么都应该知道,他这是在为抗战出力。”

所以他撕一张“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来给少爷擦屁股,当然也是在为抗战出力。

妙在后面三毛旁观师长们大吃大喝时,响的背景乐是《魂斗罗》。

三毛自己饿晕过去,师长却在得意洋洋给自己的菜起名字:“轰炸东京!”

——这个还真不是虚构的。当年陈果夫研究了一道菜,是鸡汤煮成浓汁,虾仁番茄爆火略炒,加入鸡汁轻芡,油炸锅巴一盘,趁热浇上勾过芡的鸡汁番茄虾仁。觉得如此色香味声四者悉备。

陈果夫还得意洋洋地说过:“鸡是有朝气的家禽,虾是能屈能伸的水族,原料鸡、虾、番茄、锅巴四样,动物两样植物两样,植物中一红一黄,动物中一水一陆,都是对称的,同时这道菜既富营养,价又不昂,的确称得起天下第一菜。”

——大人物们还在琢磨怎么吃才有讲究。三毛们只能饿晕过去。

大人物们当时考虑的是什么呢?

团长和师长建言:“不打吧,是难以服民心,打吧,很可能损失极大。其结果很可能是,我军全军覆没,而友军,渔翁得利!”

旁白又来了:

“伤脑筋了吧,能不伤脑筋吗?想在朋友面前保存自己,比想在敌人面前保存自己,还要伤脑筋。”

终于逼出了本片第一神句。师长一声:“再议!”

——再议,就是再议论议论再研究研究再商量商量再权衡权衡再比较比较再考虑考虑再观察观察再看看再想想再等等,等等等等。

师长再议之后,贻误军机,酒醉之后,跟三毛对着吼小把戏,大哭“我是背黑锅!”

那时他有一句神问。他问三毛:“司令大还是委员长大?”

“委员长大。”

“那外国佬大还是委员长大?”

“外国佬大。”

“那不就结了!”

千言万语,都在里头了。

于是师长留下一句完美遗言,“我们都是小把戏!”自尽了,立刻被塑造成了英雄。而三毛重新开始回到基层。

当时三毛是有过其他机会的。比如,他遇到过一个酷似沙家浜的场合。然而三毛考虑:

“军人当以国为家,军人当战死疆场,军人当无七情六欲,军人当无儿女情长,军人应该是一颗子弹,他的归宿就是枪膛。”

于是深入敌后,陷落在那里了。

和魏宗万一起等着,然而“支援计划取消了,哦不,也许要,再议。”

终于他们俩头发都白了,“八年了,别提他了。”

又是漫画化的表现手法。

实实在在地说,本片的漫画手法是必要的,这才构成喜剧。

但去掉漫画手法,事实是:

深入敌后的,大多等不到头发变白,已经牺牲了。

那被魏宗万撸掉金戒指的断手,也已经牺牲了。

抽签敢死队时,魏宗万流露过全片最苍凉的一瞬间,完美表情。因为他知道,此去没机会了。

当时团长令敢死队英雄们喝酒,一一碰碗,“全靠你们了。”

魏宗万仰天大叫:“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今日,不能尽孝了。兄弟们,兄弟是本地人,家有老娘一个,此去九死一生。将来谁到我家里,替我给老娘磕个头,我这里,多谢了。”

临了,饮酒,摔碗。“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团长都热泪盈眶,克服了艰难的口吃:“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这段因为后来三毛的牛肉计神奇成功,悲伤是被冲淡的。

但现实中,我们都明白:

绝大多数这样上敢死队的,都牺牲了。“先走一步”的他们,的确先走一步了。

要揭过笑的那一面,才想得到真实的战争有多悲壮,有多残酷。

然后,又响起了《培尔·金特》的《晨曲》。胜利了。八年。

烟花,庆典,美酒,掌声。

大人物又来说话了,而作为前线奋战的英雄,三毛没机会上前。

旁白这时的口吻,没那么戏谑了。

“三毛知道,他就是华盛顿,就是岳武穆。只是是,无数的,无名的,而已。”

这才是本片真正的主旨。

大人物胜利了,背后是一个红色的V。Victory,胜利。

下一个镜头,是三毛站在一个白色V上:而这个V,是无数陵墓组成的。

“民国34年9月9日,侵华日军无条件投降。国军九十八师七十六旅五团四营三连二排一班战士,三毛,第一批光荣复员。等待他的将是……”

是的,三毛(和魏宗万)就是千千万万普通一兵的缩影。他们几乎经历了一个普通士兵可以经历的一切。

真正是无数无名岳武穆,堆起的一个胜利的V。

一将功成万骨枯。

张乐平先生的原画,就是如此。

一开始当搞笑片看,看到结尾,看到那无数的陵墓,才能明白过来。

三毛和魏宗万是每一个普通的战士。热血或油滑,但他们都是英雄,是无数无名的岳武穆。

在后方,他们被当做丘八,“好铁不打钉”。

上前线,九死一生打了胜仗,得了锦旗,可是脸都没机会露。

被上头呼来喝去,泡茶洗衣服擦屁股背黑锅,“小人物!小把戏!”

上头在想着怎么保存自己,怎么让小把戏背黑锅。

大人物吃好菜,小人物饿晕过去。

小人物被当做棋子牺牲了,大人物救都懒得救,“再议”。

连最后陵墓堆起的胜利,都成了大人物慷慨陈词的背景。

很难再有讽刺得如此酣畅淋漓的抗战电影了。

小时候看,从头笑到尾。

年长了之后看,到后来,眼泪都会落下来。

因为忽然间明白了,从来创造伟大成就的,都是普通人,都是岳武穆。

只是,“无数的,无名的,而已。”

——摘自2021年9月18日微信公众号《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