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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风沙中飞扬”
——三毛沪上访亲记

周忠麟

 

 

  得暇整理照片,突然跳出张乐平夫妇与台湾作家三毛的合影,思绪联翩。

  1989年3月,张乐平就不停地念叨:“我台湾的女儿三毛要来看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来接待她,操心啊!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啊!”说着,他特地拿出一张照片,并在背面写上“忠麟同志 留念 张乐平八九年三月”。所以那段时间,我去张乐平家很频繁。

  张先生对我说,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是哆来咪发唆啦西,三毛一来,现在有了“多”,是女高音,这样,八个音符就全了,完美了。

  4月5日,三毛从香港到沪,笔者约好将在张乐平家会见三毛。

  8日下午5点,三毛结束了一天的旅游,回到张乐平家里,接受了我的采访。她肤色黝黑,睫毛浓密,打扮得像个印第安少女。每次转身,又如吉普赛少女,显得灵秀、敏捷。

  那年她45岁,身穿大红色的长袖T恤衫,脖上戴着红丝带鸡心金项链,手腕上戴着一对骨质的手镯,右手手指上是两个凹凸的钛金戒指,还夹支烟,左手中指则戴着一个顶针箍,可谓中西结合,神采奕奕。

  她先送了我一本签名本的《撒哈拉的故事》,然后就坐在沙发上,开始了我们的聊天。

  其实也没有真正的采访,因为她的情况,大家都很熟悉,她是滔滔不绝地说她在上海的观感。

  她告诉我说,白天去青浦的大观园玩了。她是研究红学的,所以一定要去看看大观园。一路上很美,一片片的农田和菜花,让人心旷神怡。

  三毛说,曹雪芹花了十年时间,完成了《红楼梦》的创作,很伟大。但读者和工匠的再创作更伟大,而且是在不断地创作。人们把《红楼梦》想得很完美,比如林黛玉是怎样的,大观园是怎样的,产生了很多幻觉,但到大观园一看,床是这样的,院子不过如此,幻觉没有了,很是失望,“所以我没有看到底”。

  “江南的河水和湖泊很多,真是太美了。但大观园的水面上有很多漂浮的垃圾,没有及时清理,让我很扫兴。”

   三毛很爱听人唱越剧,特别是《问紫鹃》那段唱,“妹妹的诗稿今何在,似片片蝴蝶火中化……琴弦已断,你休提它”,说着,她还学着绍兴话,唱了一句“问紫鹃”。因为三毛会说上海话,一个台湾人,会学唱越剧,很不容易。三毛的放松、活跃,可见一斑。

  刚聊了一会儿,张乐平的爱人冯雏音就招呼着开饭了。饭桌上,三毛谈起了印度的佛教:“我二十年里去过印度24次,研究佛教就要去印度,因为印度人太苦了。他们的今世没法生活好,所以就创造出了一个佛教修来世,这就是佛教产生的背景。”

  席间,三毛说:“爸爸的手有些发抖,我来给你搛菜。”然后她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搛了点苔条和宁波烤菜,放在爸爸前面的盘子里,要爸爸慢慢吃。她说,她台湾的爸妈本来也要来上海扫墓的,但父母都患有直肠癌,走不动,所以就一个人来了。

  她说,她小时候读书成绩还可以,由于她的理想是长大成为拾荒者,受到老师的批评,让她变得很孤独。她还经常去坟地遐想,《珍妮的画像》是她的第一篇小说,写人和鬼相恋的故事,当时她才16岁。她的语文成绩比较好,因为她爱读小说。上课时,她的课桌上是教科书,她把小说放在大腿上,然后慢慢阅读,老师过来了,她就把裙子盖上。她还形象地说,一次,她正看到黛玉要用扇子打宝玉时,老师悄悄地过来了,“我”来不及盖上裙子,被老师发现了,很难堪。

  饭后,我们又回到沙发上。三毛有个标准的动作,就是喜欢把两只脚都放到沙发上,然后双手抱住膝盖,滔滔不绝地沉浸在她的回忆中。悲情是她作品的基调,生活中的她也喜欢蜷缩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她说,上海的宾馆造得太多,旅游者过来,又不是来看高楼的,是要看旧上海老房子的。“我在大观园附近看到竹楼里有人出来倒水,真像《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再世,美极了,这就是中国江南的风土人情,很自然。但如果是化妆成古人来再现,那又失真做作了,要质朴的,自然的,才美。”

  白天她在城隍庙看到有卖顶针箍的,那是她外祖母最爱用的东西,那时2分一个,现在2角一个,就买了一个。“我很高兴,因为这是我在大陆第一次用钱。便宜,我戴上它,就想起了外祖母,我要把这个顶针箍当作金戒指来戴。”说着,三毛还特地伸出戴着顶针箍的手,让大家看,我及时地抓拍了这个镜头。

  她曾说,在撒哈拉沙漠学到最大的一门功课就是“淡泊”,就连沙漠里的一块石头,仙人掌上的一朵小花,也会欣赏半天。她饶有兴趣地说,白天她在上海街头看到女孩子跳皮筋,很感兴趣,就站在那儿,看她们跳的花式,听她们唱的小曲。把小曲记录下来,比较与自己小时候唱的有什么不同,这让她很幸福,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三毛的作品,常用平和纯朴的笔触,揭示出人们内心的痛苦、生活的艰辛、无助的挣扎、对生命的感悟。她说,人生会有很多坎坷,但也会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我想告诉青少年,时间将会给你……”突然,她停顿了,说:“这不好,还是亲切点,改成'时间将会给我们以正确的答案'。”

  她说,这几天她太累了,所以破例地吃了“大力丸”来接待客人。

  说话间,时间已接近晚上九点了,我想给老两口与三毛留个合影,这时,三毛说:“不要让爸爸妈妈移动位置,我来动,他们为了我的回来,已经很累了。”

  三毛要左拥右抱地和爸妈拍照,于是就有了他们三人不可多得的同框合影,因为三毛在张家仅四天,白天她在外面旅游,回来就休息了,所以这照片是绝版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他们三人都笑得那么的开心。

  三毛在张家,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事后,张乐平告诉我说,短短十多年,三毛的行踪遍及大半个地球,到过东德、波兰、捷克、丹麦、南斯拉夫、西班牙、美国,游历了59个国家。

  4月9日那天,三毛在临出发去苏州、武汉、舟山时,与张乐平正坐在沙发上聊天,离别让她很难受。突然,三毛站起身来,跪倒在张先生面前磕了两个头。张先生急忙站起来,扶住三毛,让她起来,但三毛就是不肯。等到张先生用力时差点摔倒,三毛赶紧起身扶住爸爸,然后两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时,三毛给张先生吃了两粒“大力丸”。她说,爸爸辛苦了,她现在在张家是排在老三张慰军前面,她是真正的老三——三毛,认亲之旅,让她永生难忘。

  三毛那天还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本来我想删除的,后来觉得这是她一直装在脑子里的。她说,她很讨厌别人事先告诉她,她要会见的人如何如何,哪个人要当心点。“我走过不少地方,阅人无数,我会凭直觉知道如何对待,有的亲人会变成仇人。台湾有一个老兵,从国外回到家里,故意穿得很破旧,家人一看,根本不接待他。后来,对门的一个邻居看不过去,主动把他接到家里,热情款待。临走,老兵把身上所有的积蓄几十万都赠给了邻居,自己又踏上了漂泊的远方。”这段故事,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却是三毛思想发展的一个轨迹。她想像台湾老兵那样,舍弃一切,去天涯海角旅游。三毛把很多事情看透了,她在三年后结束了生命,让自己-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沙中飞扬……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摘自《档案春秋》,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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