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看了《三毛画传》而不为之感动的吗?倘若不是不感动,自然也就不会不敬仰画家张乐平先生。
我是被“三毛”感动的人,心想张乐平先生其人不知何等风范,揣度中大约是位英华外露的中年新式人物,远在沪滨,无缘一见。
谁知,我们不但会了面,而且还通过信。
那是拨乱反正之后召开的第五届全国政协大会上,由画家戴敦邦之介绍,得以拜识。
戴敦邦君为何要做这个介绍者?说来又奇。他因蓄志要画《红楼梦》人物,早就不弃而见访谈会过。一次,他告诉我:张乐平先生曾见过一件文物,据收藏者世传,乃是雪芹遗物。他并且为此而画了一张草图给我。
等到我住进西郊友谊宾馆之后,有人告知:戴先生正在此间,任务是为外文出版社的英译《红楼梦》画插图。我就抽工夫去看他。
开会是时间颇为紧凑的。到会期的末一日,大家互相告别再会了,忽接戴君电话,说:张先生欲一相会,望暂候少时——他外出即归。
我因家里“堆”着的事太多,而早期大会不像如今只短短几日,而是长达三星期、廿日之久,故会务一清,急于“命驾”回府。
接了电话,见他们如此热情,岂能即走,便又“倚装”而恭候。
张先生终于叩门到来了,相见互道久慕之忱。我见他是大身材,很魁梧,体质偏胖,携着拐杖——与我原先想象的并不一样也。这次初会太匆匆了,于是约定明年再多叙谈。
别后,张先生有一封惠札到来,问我对那件传说是雪芹遗物的考鉴看法,可信与否。
所说的遗物,是一件石刻水壶状案头小文玩,既非精美珍品,也无明显标志——只刻有“二如居士”一个名款。
凭这四个字,就能判断是雪芹吗?我回信说:“虽未见原物,不宜妄言,但听见“二如”之铭记,我却倾向于是相传不虚的。理由有三:一,如无来由,只凭“二如”之字,造不出这种传闻。二,如是作伪欺人的,那必然就大刻特刻与《红楼梦》或“雪芹”相关的文词,以为“证明”。三,“二如”者何?这是戏仿大名才子唐寅的故事:唐伯虎自号“六如居士”,故有意又承又翻,此雪芹惯用手法。
然则“六如”何义?这无他,就是《金刚经》的尾偈所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六个比喻,故曰“六如”。文人习气,就喜欢弄此狡狯。
那么,事已清楚,雪芹是说:你唐伯虎叫“六”如,我曹雪芹用不了多,那么,只“二”就够了。盖“二如”者,只取前边的“如梦、幻”二者也。而此二者,即是《红楼梦》开卷(在《甲戌本》上是《凡例》中之文)所言:“作者自云因历过一番梦幻之后”也。《蒙古王府本》在此有一批语云:“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这都是可为“二如”作注脚的地方。写“梦”,写“幻”,是以手法假名而暗“隐”所历之“真事”也。
此物题名,若非雪芹,谁又会想到“二如”的寓意而出此“怪”词?
以上是我的拙见,曾简叙与张先生。他见信很高兴,来了谢函,说这才明白,原来如此!
我们再聚时,住处已分到香山饭店,虽入山不远,境界已与“人间”不同。那回,女儿以一小册页请张先生留笔迹,初云血压高颇感不适,似婉辞;但还是画来了——展开看时,竟是三毛“向周爷爷献礼”图,那支笔还是那么准确生动,这可真难得极了!
此次有三人合影——另一位是早年演《渔光曲》的电影明星王人美女士。画与照片已印入拙著《北斗京华》中,皆珍品也。
由于画三毛,张先生晚年又收了一位义女:作家三毛。这三毛到北京时,买了很多不同版本的古抄《石头记》,不顾疲劳,抱着回寓。这是报上的特写文章叙知的,方晓这又是一位女“红迷”,可与张爱玲“齐名并论”了。
“知音何处不相逢”,雪芹一生困顿冤抑,曹郎“斫地”,不平之气隐在字里行间;然而他的知音不止遍天下,而且满“六合”了。张先生关切“二如”之义,三毛女士独钟情于芹书古抄,是则万千例中之偶为人知者耳。然则雪芹又何用嗟悼于“大荒山”下、翘企于再来一对“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乎。
诗曰:
二如居士隐芳馨,
谁识萧然石上情。
纸上人间两奇迹,
三毛缘分在先生。
[附记] 晋代绘画大师顾虎头的典故有“颊上三毛,神明特胜”,后来世人则变云“颊上三毫”,人多不晓“三毛”原语矣,张先生或取义于顾大师乎?有心之士,看看张先生对那三根毛发的运用,或长或短,或立或折……,都是人物的感情之所寄托,就晓悟画家的取名与用笔之妙了。
——摘自2003年6月11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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