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平漫画《劫后诸暨》 何心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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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今年82岁。小叔真不愧是同文旧制高小生,他知识全面,阅历丰瞻,而且对什么都有研究,他竟然认识“三毛之父”张乐平,竟然当过向导(也是警卫)领着张乐平在诸暨城区画过几天漫画,竟然还说得出张乐平画的画何以叫“漫画”?他说,也正是张乐平先生告诉他:“漫画”一词,在我国出现是1925年。前辈画家丰子恺在春晖中学创作出一种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画,这事传到郑振铎的耳朵里,郑振铎就热情地向丰子恺索稿,于是丰子恺先生的画连载在《文学周报》杂志上,主编郑振铎代为定名《丰子恺漫画》。“漫画”包含着“随意”画的意思,此后便一直沿用这个叫法。他说,“漫画”这种画种,在国际上至今尚无统一的名称。在西方,人们习惯地称之为“讽刺画、卡通、幽默画或滑稽画”。他说,他还保藏过当年的好几张《东南日报》(《东南日报》是临时浙江省省会所在地金华发行的报纸,一大张),上面有张乐平发表的十多幅《劫后诸暨》(专门反映诸暨被日寇蹂躏后的漫画)。小叔说,离开诸暨后,张乐平去金华参加画刊《刀与笔》的筹备与编辑工作,在东南地区一带坚持漫画宣传工作直到抗战胜利。 确切地说,小叔认识张乐平,是在1940年冬。一年前,小叔同文高小毕业,听说县城要办“民运干训班”,15岁的小叔报称18岁,前去报名,“正身”一经“验明”,遭到拒绝。小叔却赖着不走,坚持抗日救国不问年龄,那干训班的班主任好说歹说:“小兄弟,再过三年,一定收。”回头,小叔又去县政府参加了“青年服务队”(也叫“战地服务队”)。任务是宣传抗日、举办民校、报道时事、出刊壁报、负责协调、接待外宾,此外是侦防汉奸、空袭救护……张乐平的“抗战漫画宣传队”一到诸暨,小叔正好奉派接待,负责警卫、导引。小叔能说会道,张乐平当然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的小青年。 1937年抗战爆发,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存,青年张乐平与上海一些漫画同仁组成了“抗战漫画宣传队”,任副领队,带队辗转苏、鄂、湘、徽、浙、赣、闽、粤、桂等地,沿途以绘画形式宣传民众抗日。1940年冬天,张乐平率队来到一度沦陷后失而复得的诸暨,用画笔真实地记录下了日寇给诸暨人民带来的灾难—— 小叔告诉张乐平:诸暨也叫“暨阳”。“暨阳、东阳、富阳”,合称“三阳”,“三阳出天子”,“暨阳”人杰地灵,是个出天子的地方;诸暨,是一座古城,城内从东门到北门、北门到西门那一段马路为最大,是用毁掉的城墙筑成的;城内有火神庙、城隍庙、三官庙、孔圣庙(也叫“文庙”)、郦家祠堂、孙家祠堂……神佛圣祖,古色古香。这两年,日军的铁蹄一次次踏破诸暨县的城门,枪刺上的膏药旗,就那样飘啊飘,煽起兽性的火苗;头盔下的遮挡布,就那样摇啊摇,掀起杀戮的风暴。几次“扫荡”,古老美丽的诸暨变成血肉的屠场、瓦砾的废墟。 小叔引领张乐平先生率先登上县城后面的胡公台山,来到山上被鬼子烧毁只留下半个大殿的胡公庙,唏嘘一番后,爬上山顶,在寒风中俯瞰县城全貌——一片破残,不堪入目——城墙的一半被毁,一半屹立,已成废墟;在废墟中五湖(庙前湖、瑟琶湖、学前湖、郦祠前湖、三官殿湖)却闪耀明亮,依然如镜,由北而南串出一城明媚;西门外的桃花岭萧杀荒凉,北门塔直指灰白的天穹,苎萝山倚伴河流而卧,浣纱江蜿蜒绕城而过……下得山来,脚下一条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面留下炮轰弹击的坑坑洞洞;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不少青石板被埋在厚厚的尘土里,穿过街道,是一座大石桥(叫“浮桥”,也叫“太平桥”),中间被炸,不能通行……西施殿已是一片废墟,鬼子第一次进犯时就被烧毁了;又登上城墙,在城墙上眺望,目光所及苍苍茫茫,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夜晚没有路灯,没有路灯的县城一片漆黑…… 回来后,张乐平先生在煤油灯下连夜挥笔,将劫后诸暨的惨景告于世人:一座被炸毁的石桥,“诸暨东门外太平桥,是极重要的地带,日寇退走时,断后部队将此桥炸毁一段”;“孤儿”,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赤裸着双脚,独自坐在荒凉的马路上;“一个未着裤子而死的老妇”,被轮奸的孕妇那豁开的肚皮,肚皮里挑出的婴儿,还在刺刀尖上发出凄惨的嚎叫,那滚落在地的头颅,仍在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浆……“惨目伤心之极”;“人财两空的酒店老板”,面对废墟,无可奈何;残垣断壁,这里“从前是大富之家”;三个“在残垣断壁中捡拾”的孩子;年老的母亲,飘散的白发,哭干了眼泪,木然地盯着死在地上的“最后的嗣子”;一床破被,一只包裹,一条扁担,一位老婆子紧牵小孙子,“离了老家”;老的老,小的小,有气无力地坐在街头,这是“待救济的一群”;被蹂躏的妇女,满脸愁云,“心有余悸”;“太平桥毁后民船自动搭船维持交通”;“收复诸暨后不到10天,市上已开始复兴工作”;“生活在瓦砾上一群”,已经不屈地忙碌起来——诸暨没有屈服,诸暨在废墟上新生!小叔望着张乐平在纸上画下的被鬼子糟蹋的诸暨,仿佛觉得他的每一幅作品就是一发射向鬼子的仇恨的子弹,每一幅漫画就是一支鼓动民众奋起抗战的号角。 悠悠岁月之河,流淌了六十多年。六十年的距离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说长它是一个甲子,将所有的日子梳拢就能挽起白发千丈;说短它是历史一瞬,眨眼之间江山已改、红颜已老、生死茫茫。所有的征战都已远去,所有的往事了无痕迹,只是忧戚之心犹在,令长风歌吟不息,荡气回肠! 两年前,小叔去上海寻找张乐平。在上海五原路的一栋法式小楼的二楼里 ,寻着张乐平的夫人,原来张乐平于1992年9月27日下午6时,在上海华东医院与世长辞。张家的老房子已经旧了,斑驳的墙面,在梧桐树阴遮蔽下显得很静,硕大的红木画桌摆在房子中央,墨盒、笔洗、镇纸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有老人用惯的毛笔躺在抽屉里,夫人说这是怕尘土脏了笔锋; 沿墙壁一溜红木博古柜,张老一生的藏品丰富安详;靠阳台门前,一缕阳光穿进来,照着老躺椅,张老每天下午都在此小憩,躺着闭目,一杯清茶,嘴里念念叨叨。夫人说:“你看张老坐的太师椅都快散架了,我就是舍不得修,将来等我走了,再让孩子们送去修。”“ 为什么?”“修好了就不是这张了。”话说到这里,小叔懂了。小叔说:夫人是想留住先生呢。临别,夫人送给小叔一本新版的《没有眼睛的炸弹》,书内第112页到第120页就印着张乐平先生当年画的13幅《劫后诸暨》…… ——摘自2005年7月10日《现代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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