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地是广东最南的香山(今中山市),生平第一次到过的江南水乡,乃是以严陵滩濑著称的浙江桐庐。山碧含烟,水柔如带,这一带历史上就孕育和栖息过无数高人、学者、画家、诗人、隐士……
那是1935年左右,我有缘随着叶浅予(记得还有陆志庠)一起,从上海到浅予的家乡桐庐小住,那时头一次见到背着书包上学的叶冈(他的大名原叫叶伦冈),叶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憨厚、诚朴,略带腼腆而胸无城府、爽迈逼人;我当时想,这样的山水诞生像叶家兄弟这些俊秀人物,是自然的,是上帝的安排。
似水流年,当我再次见到叶冈,已经是战火弥漫的抗日战争后期,地点也换了陪都重庆。在当时民族存亡、民生疾苦、民心涣散、民智闭塞的绝望环境下,叶冈也和许多有志青年一样,满脑子装的是为国家民族前途、为自己的未来,接受艰苦的人生磨炼与现实思考。危急的时代,锻炼出有为的青年。
在1937年全国性的漫画界救亡协会漫画宣传队成立不久,叶冈便在南京加入了以叶浅予、张乐平、特伟、张仃、梁白波、胡考、宣文杰等为骨干的群众自发组织“宣传漫画队”。其后叶冈随着漫画宣传队移师武汉,那时这支队伍已经成为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所属的一支文艺战斗队伍,除在全国报刊发表抗日作品、出版发行全国性的《抗战漫画》之外,主要是巡回大小乡镇,以大幅布画向街头群众展览,鼓吹军民抗战。这个新形式,开创了艺术家为工农兵服务、与广大群众接触、了解劳苦大众的范例。不久,漫宣队的一支分队,奉第三厅派赴安徽第三战线区工作。当时任务紧张,往往由张乐平、廖冰兄、陆志庠等起稿,叶冈着色,创作和屋壁同样大小的大型抗敌布画。在安徽的漫宣队,不顾饥饿穷困,冒着敌机轰炸,废寝忘食地巡回于休宁、万安、屯溪、祁门、渔亭、岩寺一带农村市集,向军民群众进行抗战到底的宣传教育,和同属三厅领导的演剧队一样,在全国播下了抗战到底的种子。
其后,张乐平和叶冈由三厅调回武汉,中途与从武汉撤退的漫宣队队伍会合,留在长沙工作;不久又因“长沙大火”,叶冈随队撤到桂林,仍然进行街头展览、报刊宣传以及漫画培训等工作。1939年漫宣队又奉派至第三战区江西上饶一带。
记得和叶冈再度相见,是在重庆中一路。那时特伟、宣文杰这些重庆漫宣队成员,从南温泉进城,也都在那一带见面。叶冈当时已是风度翩翩、卓尔不群的青年人(其实我只比他大六岁),他在熟悉的朋友面前议论风生,洋溢着热情。特别是战后回到南京,由于郁风在《新民报》工作,和叶冈同事,当时同在报社的浦熙修、钱辛波、蒋文杰等常在我家聚餐。叶冈那时的文笔已深受大家欣赏,他在南京政府崩溃前夕的形势报道,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
我们这些人(包括叶浅予、张乐平等)都没有受过高深教育,没见过大学文凭,肚子里的一点“文化水”,都是从自学和生活实践中得来。叶冈高中没读完就参加抗日战争的文艺活动,从此便靠笔头生活,我说,叶冈是地地道道的“抗大(抗日战争大学)毕业生”。
一个民族在危难时期转危为安,不全靠一两个伟人,而是要靠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奋斗。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斗争的文宣战线上,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叶冈都是站在前线的勇士。
叶冈和朱嘉树结合,正好在“山雨欲来”的时局前夕,郁风是个“好事之徒”,朋友结婚比她自己结婚还感兴趣,每天下班回家,都饶有兴趣地谈论这“一对璧人”的婚礼进程。嘉树和叶冈这两个报人的婚礼,确实也是当时新闻界的佳话。
叶冈由于受到老哥浅予的影响,热爱漫画,他的大著《散点碎墨》中,有关漫画的资料占较多篇幅。他的文笔细致,能删繁就简地突出重点,使读者感到兴味盎然,不但补充了现代漫画、文艺史的阙遗,并且留下了一个时代的文笔的风范。
“人生识字忧患始”,知识分子的“人生”,往往与“忧患”相连。
前些年,我每次到上海,总与叶冈、嘉树相见。晚年的叶冈,常常带着哮喘和朋友叙谈,夕阳当窗,一室萧然,总觉得多给他讲一句话,就使他多一份难受,所以往往相对无言。没想到两次奉派抗美援朝采访的精壮汉子,晚年怎会得此病苦?现在,读了嘉树寄来的《散点碎墨》的后记,尤其是末几行那令人酸鼻的话,我才想到,这也是老天爷对当年南京这一双“识字”的“如花美眷”,予以“忧患”折磨的缘故!
《古乐府》有句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让我想到《散点碎墨》(已由文汇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有益、有味、不带伤痕的作品。不管是写人、写史、写景物,都是叶冈掏出深挚的感情和兴趣,给读者贡献的珠玑。让我们心情愉快地去享受叶冈的这本书吧。
苗子写于北京安晚寄庐,时年94岁
——摘自2008年6月23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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