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张慰军和父亲张乐平于二十世纪80年代初合影
午后的阳光透过了我家西窗一格一格地洒在地面。从不远处的学校断断续续飘来做眼保健操的音乐。已经患帕金森氏病的老父亲靠在那张歪了腿又用铁丝绑直的藤躺椅上,闭着双眼,微微颤抖的右手空握如执笔,随着眼保健操的节奏顺时针旋转着……
20世纪80年代末的这一瞥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以至于经常想起,也经常在我的梦中出现。
我感叹父亲即使患了这种不可能痊愈的病,心中还是放不下画笔。
毕竟,画笔陪伴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一生认真和用功,一直在运用着他的画笔搞创作、临摹古画、作大量写生。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和对画面认真处理的态度,也一直被画界朋友们称赞。
在父亲生前用的书柜里,现在还放着他晚年练习腕力和运笔的那些纸张边角。
我作为儿子,必定是父亲的忠实拥趸。自小看得最多的是父亲的画,百看不厌。
父亲的眼光非常犀利,经常能看到和觉察到很多旁人所不在意的情景和现象,然后加上自己的观点抽象再现。如那些早年的大场面徒手剪纸、月份牌风格的广告,还有到晚年的水墨写意漫画和《人到老年》的老人头群像,都非常精彩。
直到今天我仍然非常喜欢看那幅《三毛流浪记》中的“校舍全景”:有三层阁楼的“宿舍”、天井搭建的成衣铺面,还有不用心上课偷玩纸船的小孩,及只顾照本宣读的书呆子老师,各式各样,把一家在石库门住宅中办的私立小学描绘得淋漓尽致。
1957年,父亲侥幸没有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他创作的方向却开始转变:一是多创作儿童漫画;二是画一些歌颂性质的作品,如配合“大跃进”时代所谓“具有革命浪漫主义”的新风俗画;三是各类的速写、年画、国画等等。作画依然一丝不苟。
有一幅父亲为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作的造型,几个人物都抓住了演员的特征,神情夸张、到位,而且用动作表现了角色特点。尤其是画杨华生叔叔饰演的“三六九”,猫头鹰般超大的眼睛贼溜溜,右手还作随时准备捞钱的样子,每次看了都不免失笑。据说当时除了演员们精湛的演技外,这说明书上的众位人物造型成了第二亮点。
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父亲手中的笔先是专写交代和检讨,到政治形势稍微松动,他却开始画起了写意的国画。
记得一次母亲生日,他画了一只老母鸡张翅护着小鸡,怒视着来欺负小鸡的老鼠,颇有八大山人的韵味。
父亲出身贫寒,少年失学后就到上海谋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当时的农民工,而且还是童工)。所以,他的本来面目就是平民。
经过学习和努力,父亲成为被众多读者认可和喜爱的漫画家。他关注平民阶层的生活状态和思想感情,用画笔歌颂世上真善美,鞭笞人间假恶丑,追求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漫画被一些所谓崇尚正统的人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他们列的画种排名是:油、国、版、连、年、宣,漫画不在内。而父亲却一生乐此不疲。
父亲的作品大多是反映普罗大众的生活,几乎没有将那些大事件作过直接的主题。以至于有人不屑地说那些市井小事物才是“张乐平之类”喜欢表达的题材。
不过有非常多的人喜欢看。
漫画本来就是大众化的艺术表现,应该是不能用题材的大小和价格高低来衡量其价值的吧?它通俗却不庸俗。
“娘舅,你曾经对我说我爸爸的作品具有文学性,表现在哪里?”被我问的是我母亲的表兄魏绍昌,生前是文史学家和版本考证学家,一个老上海的“活字典”。那时候我正在他帮助下寻找和整理我父亲的旧作。
“不完全是我说的。当时不知对《三毛从军记》还是《三毛流浪记》,有评论说是没有文字的文学巨作。我也这样认为而已。”娘舅答。
“中国的连环画是从绣像小说发展而来的,一般的连环画是先有文字脚本,后再出画面的,所以本身就有它的文学性。而连环漫画这个形式是从国外传来,虽然也算是连环画,和一般人所认识的连环画还是有区别的。不过即使连环漫画,尤其是长篇连环漫画,不用文字说明的也很少。你爸爸的作品都是自己创作,又几乎不用文字,完全用画面来描述,也具有很高文学性。所以,你爸爸的作品在国外被评论为可与狄更斯和马克·吐温的作品媲美。”
“其实有的画面,用文字表达就给人另外的感觉了。例如《三毛流浪记》第一幅‘孤苦伶仃’,看了画面就可以明白,还感动人;如果只用文字表达,可能会显得罗嗦和拖沓。”
“那么,如果我爸爸申请参加你们作家协会,应该会被批准的吧?”我对娘舅眨了眨眼睛。
“这个嘛,你爸爸还是个画家,是一个具有作家气质的画家吧!”
不管父亲是画家还是作家了,因为我知道了在世界上的长篇连环漫画领域,父亲很独特!
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在飞机上第一次看到了播放的电影《三毛从军记》。别人在笑,我内心却在悲哀。当最后“纪念三毛之父张乐平先生”字幕出现,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边上的女士不时地看看我,也许她在纳闷:看这部电影不见得要哭吧?!她不知道,我是为父亲的离开而伤心、为父亲笔下的《三毛从军记》而感慨!
1937年,父亲参加组建抗日漫画宣传队,双脚走过了祖国的八九个省。在军队营房,在战场、在被日寇扫荡过的地区,父亲画了很多,看到的更多。集他经历和所见所闻,他在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1946年)创作出《三毛从军记》。
《三毛从军记》在《申报》的连载,以及后来结集出版图书,都非常地受欢迎。可是,在数年后却不能看到它的踪影:因为其内容涉及到国民党军队抗日的一面和腐败的一面,而在海峡两岸均成为禁书。
一直到三四十年后才分别在两岸开禁再版。
《三毛从军记》是父亲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品,里面有他参加抗战八年的心血。外界评论也认为它更人性化,艺术性更强,而且具有哲理性,是同类作品中的又一经典。
所以当张建亚导演提出要把《三毛从军记》搬上银幕,父亲茫然了:能理解?能行?不过电影是再创作,张导演是成功的,可惜,父亲却没有能看到。
母亲婚前是父亲的“粉丝”,婚后是父亲的支持者。很多事情帮父亲抵挡着。
可是父亲嗜酒。
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了五十来年,也争吵了半个多世纪。争吵的原因几乎全是与父亲喝酒有关。
有时候来了客人一起喝酒,母亲忍不住又要干涉,父亲要面子不好意思发作,便举杯用海盐家乡的口音说:“好哩好哩,戒酒戒酒。来,为了我戒酒,干杯!”
次日照样喝,照样争吵。
照黄永玉叔叔的说法是:我们孩子的队伍就是在他们的恩爱加吵闹中成长壮大的。
父亲也常去那小饭摊喝酒。叫上一个“小炮仗瓶”的土烧。老板兼伙计端上一大土碗“汤卷”,老远就传来丝丝的香气。只见浓酱色的卤汁中白色又透明的是粉皮,乳黄色的是猪油爆炒过的青鱼肚肠,再加一勺鲜红的辣货,撒一把碧绿的青蒜,能让人人看得都垂涎——我想到这菜肴其实和我父亲有一点点像:本质非常非常普通,但却色彩斑斓、味道鲜美无比!
……
今年是父亲诞辰100周年、去世18周年。父亲创作的“三毛”面世已75载。
我作为父母亲最小的孩子也已经有56岁。在我心中,这些和更多的记忆,永远永远也抹不去!
——摘自2010年10月31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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