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在已经形成创作连环漫画的风尚下，漫画创作十分活跃的张乐平（1910-1992）也不甘落后，跃跃欲试创作连环漫画。他首先考虑的是艺术贵在创新，在题材选择和漫画形象塑造上要明显区别于已有的《王先生》等连环漫画，这样作品发表出来才能引起读者关注。平时张乐平最爱天真烂漫的孩子，所以决定创作一套表现儿童题材的连环漫画。第一步工作是人物艺术造型。他尝试塑造了各种各样的儿童漫画形象，最后觉得还是那个头上有三根头发的男孩形象比较有特点，就选中了他，定名“三毛”，第一个三毛艺术形象就这样诞生了。

　　最初的连环漫画题名就叫《三毛》，从1935年7月28日开始在上海的《晨报》副刊《图画晨报》上刊载。稍后，1935年11月17日至1936年1月5日又在《小晨报》上先后连载47组。后来画家因病暂时搁笔。1936年3月，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单行本。此后，《三毛》改在其他报刊上发表。

　　当时的《三毛》已基本具备了既适合低幼儿童阅读，也适合成年人阅读的无文字连环漫画的形式特点：即尽可能不借助文字的说明，也能让人从幽默的人物形象及其动作情节中了解故事的起伏和发展。三毛形象已具备了大大的眼睛、圆圆的鼻头的特征，特别是那光光的大脑门上竖着的三根短毛，看上去天赋高，有着十分自信的神气，性格则显露出天真单纯，却调皮捣蛋，常常闹出笑话的特点。这一切已经构成三毛形象及其性格童心美的审美价值。例如《人小大志气》中，三毛骑在一头高大的黄狗身上，仿佛骑着一匹在沙场作战的军马，那种立志要当大将军的神气，令人赞叹。又如《回味无穷》一组画面，描绘了三毛初尝橄榄的戏剧性过程：因为三毛初尝橄榄，不知橄榄这种青果的特点，他把橄榄放进嘴里嚼了一下觉得苦涩，就从嘴里挖出来丢进路边的窨井，可是后来却觉得嘴里甜津津的回味无穷，后悔起来，于是立即机智地爬进窨井，去寻找那颗橄榄。再如《妙计》一组，巧妙地借用叶浅予的《王先生》中怕老婆的王先生这个人物，王先生正在与相好的美丽少女快乐地吃苹果，三毛见情顿生妙计，谎称“王师母过来了”，于是王先生与少女立即逃之夭夭，留下一篮苹果，成了三毛独享的果实。还有如《全部三毛上前线》一组，实际上进一步寄托了三毛这位男孩立志要指挥军队保卫祖国的爱国之心。三毛这种顽皮、有趣、机智、有志气的性格气质，着实可爱。早期的三毛形象，就是这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使当时的读者感到《三毛》在连环漫画中是一部独树一帜的作品，也是当时甚有影响的一部作品。

　　早期的连环漫画《三毛》（1935年——1937年），是张乐平尚在探索中的作品，包括在20多个报刊上共发表的200多组（幅）《三毛》漫画。

　　抗日战争时期，张乐平担任抗日漫画宣传队副领队（领队为叶浅予），全身心地奔赴祖国各地开展抗战漫画创作活动，无暇顾及继续创作连环漫画《三毛》。然而，三毛形象始终与张乐平的艺术生命同在，他创作了表现抗日的《三毛的大刀》、《三毛的爸爸》、《从敌人枪刺下逃出的三毛》等作品。实际上，八年的持续抗战工作是张乐平进一步创作《三毛》的一个重要准备阶段。这期间，画家跳出了狭小的城市生活圈子，扩大了视野，特别是看到了国民党政府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的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真面目，以及国民党军队内种种腐败的实情，进而促使他思考如何借助三毛形象来表现这些题材。

　　抗战胜利后张乐平返回上海，首先创作了《可望而不可即》、《竞选中的小戏剧》等表现三毛在抗战胜利后接触社会生活的一些漫画组画。接着他便创作了第二部连环漫画《三毛从军记》，于1946年在上海《申报》上连载，后由上海四方书局分上下集出版单行本，每集60组，共120组；后又作补充调整分三集出版。《三毛从军记》在思想内容的表现上和形象塑造上有着飞跃进步，由1935年的《三毛》偏重于从儿童生活趣味出发，转向揭露抨击国民党军队的腐败，诸如官兵之间的冷漠关系、官对兵的压迫虐待、当官的抗日无能却贪功己有和见利先得等等，都有所触及。同时对三毛形象的刻画前后已较为统一，尤其是塑造了三毛在军队中机智应对各种局面的形象，令人可佩。例如三毛在前线放哨巡视时不慎被铁刺网刺破裤子后，能应急缝补好裤子；与老兵同行外出，突遇日军，两人迅速巧妙配合俘获日军；三毛施巧计隐藏稻草人中，待日军经过时突袭击毙日军。同时也生动地描绘了三毛在军中遇到的紧张有趣的事，例如当空降伞兵时的紧张，吹军号竟然吹出隐藏在军号中的一只老鼠，等等。

　　紧接着张乐平创作了第三部连环漫画《三毛外传》，于1947年在《申报》上连载，共画作41组，后由四方书局出版单行本。在这部作品中，对三毛形象的塑造已完整定型：头大，冲额角，翘鼻子，圆而大的眼睛，阔嘴巴，喜怒哀乐表情善变；身体纤细瘦弱，但机灵、活泼、活动能力强，能随机应变地适应各种生活环境。作品依然以儿童生活为主线，然而也涉及一些重要的社会政治问题。例如《原来如此》一幅，描绘辞旧迎新之际，三毛在路上遇见背着大包袱的圣诞老人，而那圣诞老人包袱中的新年礼品，却是写着“饥饿鬼”、“冻死鬼”、
“战死鬼”等字样的几个死人骷髅，巧妙而有力地揭露了那些伪装成“圣诞老人”的人，原来就是那些为人类带来祸害的战争贩子、反动统治者。

　　作为《三毛》创作成熟标志的是第四部连环漫画《三毛流浪记》，自1947年6月至1948年底在上海《大公报》上连载，前后共刊出212组画作，后编成一、二、三、四集出版单行本（二、二集由上海《大公报》社出版，三、四集由上海民主书店出版），在全国广为发行。

　　《三毛流浪记》比之以前的三部“三毛”连环漫画，在艺术表现上线条流畅简洁多了，对三毛的性格刻绘也鲜明多了，情节的安排也合理多了。透过三毛这个苦难儿童形象，不再只是喊出“救救孩子”，而是“对不合理的、人吃人的社会的抗议和控诉”，“接触到”当时“这个不合理的社会的本质”。（见夏衍为《三毛流浪记》单行本所撰《代序》）

　　《三毛流浪记》的典型意义在于“小中见大”，虽然表现的是儿童生活，然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所揭示的社会问题是深刻而发人深省的：为什么生活如此不平等？那些富人们，住洋房，坐轿车，穷奢极侈，花天酒地，而穷苦劳动人民的孩子三毛及其伙伴们，却到处流浪，无家可归。隆冬腊月，三毛穿着短袖破衣，饥寒交迫地流落街头的时候，富人的孩子却养尊处优，在室内热水汀和电暖炉跟前，悠闲而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甚至富人的狗也穿起了暖和的冬衣，这是何等鲜明的对比！（见《人非草木》、《人不如狗》、《两个世界》、《一窗之隔》等作品）作品活生生地影射出，现实社会不合理的制度下所出现的种种触目惊心的现象。发人思考的是，若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继续存在下去，三毛和伙伴们及其家属劳苦大众岂能翻身？同时，作品也讴歌了三毛这一穷苦孩子典型形象的优秀品质：人穷志不穷，正直刚强，心地善良，见义勇为，乐于助人，勤劳质朴，与穷苦孩子们相依为命，团结一致，追求光明，敢于向黑暗势力作斗争。例如，当三毛看到别的孩子不慎失足掉入河中的时候，他能忘我而迅速地跳入河中去抢救（见《见义勇为》一图）；当一位穷苦老人跌倒在地，路过的富人见了幸灾乐祸的时候，三毛则愤然跑来，扶起老人，护送老人回家（见《扶持老人》一图）；当三毛在垃圾箱旁发现了一个被弃的婴孩，就把婴孩抱起来，为这个弱小的生命谋求生路（见《奶粉罐前》一图）；当社会上一些依仗官方后台，盗用“慈善”、“救济”之名大发横财的骗子愚弄穷人的时候，三毛能以自己上当受骗的事实，勇敢地站出来作无情的揭露（见《利用一次》、《改头换面》二图）；当三毛触犯了当局所谓“治安”被捕入狱，在狱中喜逢革命者，得到指导，思绪豁然开朗，明确光明世界奋斗目标，而一心向往光明：“梦中解放”的新生，“梦入乐园”，可以“读书游戏”，“十分快乐”……（见《进了监狱》、《高声大笑》、《梦中解放》、《梦入乐园》、《读书游戏》、《十分快乐》等图）。作品实际上预示着，三毛和伙伴们及其家属穷苦大众，真正的出路在于由正确的革命者引导革命斗争取得胜利，求得解放，建立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政权。

　　张乐平当时已结识夏衍等老共产党员为挚友，心底深知中国的光明出路寄托在中国共产党身上。所以，他在《三毛流浪记》中含蓄地表现了这种思想。

　　《三毛流浪记》的内容、故事情节是真切感人的。之所以能做到这样，一是张乐平本身出身贫苦，小学毕业后，15岁时就从浙江海盐家乡来上海市郊南汇万祥镇一家木行里当学徒，他每天扫地、洗菜、煮饭、伺候老板的孩子，一切繁重的杂务都得干，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到了夜里，老板还要他守夜，到河面的木排上看守，夏夜经受蚊虫的轮番叮咬，冬夜在寒风中冷得打哆嗦。后来又到上海市区的印刷所当学徒工，受尽苦难。由此，他对苦难儿童的生活熟悉而有切身感受。二是当张乐平成为名画家之后，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依然以平民画家的感情，深入到贫苦儿童中，与流浪儿童交朋友，以此来丰富创作素材。笔者有机会阅到张乐平的《干部档案•自传》中这样说：

　　为了更了解流浪儿童的苦难情景，我曾特地去向那些儿童采访。可是一贯受人奚落的流浪儿童，看到比他们穿得好的人们，一方面有自卑感，一方面又有对抗情绪，很不容易和他们倾谈。我发现了这个问题，就穿上自己战时在后方穿的破衣裳，到旧爱多亚路安乐宫舞厅门口（即今延安中路黄陂路东侧原沪光电影院门口，该影院不久前被拆除——引者注）。这个地方，谈起来“老上海”可能还记得，就是当年美国水兵一拳打死三轮车工人臧大咬子的地方。那里是所谓“小瘪三”最集中的地方。开始我就蹲在距他们不远的石阶上，并没招呼，正巧有一卖大饼油条的走过，我便买了两副，这引来了他们羡慕的视线。我就分给他们一起吃，因此便接近起来，东拉西扯，慢慢说到他们本身的身世，得到了很多难以想象的具体材料。我和一个姓王的后来搞得非常熟，通过他，我了解了很多难童的故事。

　　张乐平就是在上述深入生活，亲身经历，与贫苦流浪儿童交朋友的生活感受基础上创作出《三毛流浪记》，感动了无数读者。张乐平几乎每天收到由《大公报》转来的大量读者来信，有成人写的，也有少年儿童写的，有的女孩子甚至寄来了自己缝制的小布鞋、编织的毛线小背心，要求张乐平转给三毛。在广大读者心目中三毛真有其人，是活在当下的一个孩子。三毛仿佛就是张乐平的孩子，所以一时之间，张乐平被广大读者誉为“三毛的爸爸”。有的读者还汇款给《大公报》编辑部，并建议在报上发起开展“三毛幸福基金”募捐的倡议。

　　当时在上海主持“中国福利会”的宋庆龄同志，见到《三毛流浪记》在读者中有如此大的影响，便亲自约见张乐平商谈并征得其同意，以“中国福利会”名义，于1949年4月4日当时的“儿童节”，借南京路西藏路口的大新公司（今上海第一百货商店）四楼展览厅举办“三毛生活展览会”，展出《三毛流浪记》画稿原作300余幅，在展览会上义卖描绘三毛形象的单幅水彩画原作、特制的三毛徽章、《三毛流浪记》单行本，义卖所得连同展览会门票收入的款项，都作为救济贫苦儿童的福利基金。中国福利会当时还成立了“三毛乐园会”，公开征招会员，会员的义务是帮助流浪儿童，人们报名踊跃。当时上海昆仑影业公司根据连环漫画《三毛流浪记》的故事，改编拍摄了故事影片《三毛流浪记》，影片阳翰笙编剧、赵明、严恭导演，王龙基主演。当时中国福利会的儿童剧团，也着手编演《三毛流浪记》话剧和木偶戏。通过故事影片《三毛流浪记》在全国大中城市放映，使三毛形象更是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明星。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进入新中国时期，张乐平努力将原是旧中国苦难儿童形象的三毛，探索塑造成新中国的儿童形象——头颈系着红领巾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的新三毛形象。他先后创作了《三毛翻身记》、《三毛日记》、《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三毛新事》、《三毛旅游记》等八部新的连环漫画，通过一系列新三毛故事，反映了新中国建设和发展的新生活、新风尚、新面貌。直至1985年以后，张乐平近80岁的晚年，还在继续创作塑造新三毛形象的连环漫画。另一方面，因为三毛形象已具艺术经典意义，所以继续将其中达到艺术高峰的代表作《三毛流浪记》，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改编拍摄成木偶故事影片，连同原已摄成的电影故事片《三毛流浪记》，通过对外文化交流推向世界，引起国际强烈反响。

　　1981年5月，电影故事片和木偶故事影片《三毛流浪记》在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中国电影日”放映，之后又在巴黎六家电影院继续放映，连映60天，受到了广大外国观众的欢迎，轰动了巴黎，各报刊纷纷刊文，高度评价两部影片和三毛形象的深刻意义。5月5日《巴黎日报》说：“《三毛流浪记》是中国的《寻子遇仙记》，它描述了40年代末，流浪街头的孤儿的不幸遭遇……影片尊重漫画的原有风格……温馨动人，揭露了当时中国的弊端。”6月13日《晨报》说：“《三毛流浪记》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卖火柴的女孩》……与《雾都孤儿》也有相似之处。”6月19日《革命》周刊说：“《三毛流浪记》既保持了有声有色的场面，又无情地剖析了当时的社会……使后来人对此有所了解。”《她》杂志第1850期说：“史学家……普通观众都会因《三毛流浪记》所揭示的这一出乎意料的极珍贵的发现而欣喜若狂。”还有《世界报》、《新文学报》、《快报》、《人道报》、《基督箴言》周刊等，也先后发表了赞赏《三毛流浪记》的评论。此外，由法国FEI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法文版《三毛流浪记》，于2015年2月1日，在法国第42届昂古莱姆国际漫画节上荣获“文化遗产奖”。由此说明，因为《三毛流浪记》这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真实地反映了生活，具有真情实感，充溢着甜酸苦辣的人情味，借助三毛这一生动的艺术形象，阐述了生活中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真理，所以也能引起外国读者和观众的共鸣，牵动着他们的心弦，这就是美学上所称的“通感”。美学上认为只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优秀作品，才能在观众和读者中发生“通感”的共鸣。显然，《三毛流浪记》就是这样的作品，因此，它在国际上获得高度评价和奖赏，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说，张乐平持续达半个世纪以上，一直在精心塑造的活跃的三毛艺术形象，已经成为世界漫画形象明星，与外国的大力水手、米老鼠、唐老鸭、阿童木等，共同构成世界漫画史上的漫画明星形象阵营。

——摘自《漫话海派漫画》，2015年6月文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