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路288弄3号:这里是“三毛”的家

沈轶伦


 

张慰军
1954年生,漫画家张乐平先生四子,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艺术总监

张慰军和父母

  隆冬,腊梅花开。

  五原路288弄3号别墅花园内,金黄花朵在枝头绽放幽香。1950年8月到1992年9月,整整42个寒暑中,每年冬季,房屋的主人张乐平都会如约来到这里赏梅画梅。

  而从这个冬天开始,这些花、这幢房子、这些砖墙见证过的故事将为更多人所了解。本月6日,著名漫画家、“三毛之父”张乐平位于五原路的故居将正式对外开放。

  “七上八下”的孩子乐园

  五原路东起常熟路,西至武康路,全长820米,宽15米到17米。在法租界时代,为纪念天主教南京教区主教(1849年-1855年)赵方济而得名赵主教路。

  或许是呼应这个颇具宗教意味的名字,当上海基督教最早建立的教堂之一、创建于1853年的救主堂在“八·一三”淞沪战争中被毁后,即选择于1939年在赵主教路71号再建,1941年落成后有500多个座位。过去圣台两侧上方建成假层“追思阁”,内悬挂教徒遗像及安放骨灰匣。这里也曾经是基督教华东神学院所在。

  因为地处法租界内,幽静的环境吸引了许多达官贵人置业,也吸引了一批医疗和教学单位入驻。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俄国正教会曾在赵主教路260-262号设立医院。私立上海纺织工业专科学校也曾在赵主教路165弄5号办学。1943年,汪精卫政权接收租界时,正式将其改名为“五原路”,取自内蒙古西部的一个地名。

  位于五原路288弄的三幢别墅,原系粤系军阀代表、中国国民党一级上将陈济棠私邸。1950年,张乐平一家被分配到三号楼二楼居住。二楼一共有三间房间,自有卫生设施,一南一北都有阳台。而他们楼下的邻居,是著名演员上官云珠的堂兄韦布。1948年秋天,昆仑影业公司把《三毛流浪记》拍成电影时,制片人正是韦布。张乐平住到五原路后连添三个男孩,这样就一共有了7个子女,而韦布家有8个孩子,他们笑称这幢楼成了“七上八下”。张乐平还特别喜欢招待子女的同学朋友来家里玩,他们的房子成了288弄里著名的“儿童乐园”。

  日本著名漫画家森哲朗来访张乐平后,还记录下这样的文字,“画家的寓所毗邻一家幼儿园,时而可以听到孩子们嬉闹玩耍的声音,这对天性喜爱孩子的乐平先生来说是最适宜的了”。

  在这里画出
  “三毛翻身记”

  张慰军是张乐平最小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父亲的画室兼客厅里总有络绎不绝的客人。那张如今将向游客展示的书桌上,傅抱石、亚明、谢稚柳、关良、唐云等名家都曾在上面挥毫。黄永玉、华君武、戴敦邦都曾在这间书房里留下过欢声笑语。

  解放初,张乐平差不多每年都要赴京开会。临行前,他都会和住在南京的傅抱石预先通电话,约定好时间和车次。然后张乐平带着小菜和酒从上海出发,火车经停南京时,只见傅抱石带着烧鸡、板鸭上来,于是两个人就对饮吃菜,一路快活地去北京。

  那是一段安逸愉快的时光。张慰军记得,当时他在学校课本上正好学到芦芒的诗,有次在家里,当发现芦芒本人来看望张乐平时,他就故意隔着门大声背诵这首诗,只见诗人听到了背诵声,虽然不说话,但是嘴角有了笑。还有一次全家一起去看电影《聂耳》,没过多久赵丹到家里来做客,这位著名演员穿着米色风衣戴着贝雷帽,正是电影里聂耳的装扮。书本里的作者,荧屏上的演员,展览里的画家,对于别人来说或许遥如星辰,在这幢房子里,他们都是张慰军家的常客,是一个个面目可亲的长辈叔伯。

  父亲张乐平书房的窗正对着花园,打小张慰军就知道如果爸爸在作画,就不要去打扰他。但有时张乐平也会招手叫孩子们进来,甚至主动叫来玩的孩子们的同学进屋,让他们做自己的小模特,叫孩子穿上某件衣服、做一个动作,而他本人就观看着衣服的纹路和孩子的姿势。多少形象就这样融入了漫画之中呢?张慰军不知道。在这幢房子里,父亲画下了《三毛翻身记》和《三毛迎解放》《三毛今昔》等作品。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内向不多言的父亲用笔端绘下心中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文革”开始了,父亲不再多说话,有时即便在家对着子女,也几乎无言了。为示羞辱,当时张乐平被迫将一块写有“牛鬼蛇神”的布条缝在身上。为了避免让人看见,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去解放日报上班,然后等到夜幕降临才回来。画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平时就喜欢喝酒,但一张写有“不许张乐平喝酒”的大幅字条就被贴在家里饭桌前张乐平的位置上。没有人敢撕下来,天天大家就在写有这张警告语的字条下默默扒饭。字条上,“张乐平”几个字还被打了大叉,叫年幼的孩子心惊胆战。

  那几年,花园里的腊梅还是准时开放的。“文革”前,张乐平喜欢盆景,常常在花园里侍弄许久。但如今盆景荒芜了,他在寒冬天气对着腊梅,依旧什么也不说。

  故居被列为文物

  为了保护父亲,全家将本来最靠近楼梯的画室和最靠里面的卧室换了位置。(如今故居将画室恢复到“文革”前的位置)

  张乐平最为珍视的《三毛流浪记》手稿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走了一部分。有一次,在挨批斗时,张乐平跪在地上,造反派当着他的面把部分手稿撕掉了扔在地上。挨完批斗,张乐平还必须要被监督卫生劳动,他打扫自己下跪的地方,然后默默地把撕碎的手稿捡回来。

  张慰军记得,那天父亲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包,他一边往外掏《三毛流浪记》手稿的碎片,一边眼泪就流出来了,家里人看了都很痛心。曾经是五原路上“儿童乐园”的屋子,一片肃杀。

  张乐平被冠上“毒害青少年”、“美蒋特务”等罪名后,路上的孩子看到他,不再喊“三毛爸爸好”,而是喊“一二三——打倒张乐平”。可是,那些住在周边平房里的工人邻居却站出来维护画家。在看到造反派来抄家、贴大字报的时候,他们利用自己的阶级身份保护着张家少受一些冲击。

  经历十年浩劫,晚年的张乐平,常常独自在床上看巴金的《随想录》。能够再次绘画的时代恢复了,但画家却罹患帕金森,手抖得不行。他还是爱喝酒,有人给他送来了白兰地,他要叫朋友来分享,劫后余生的一群人又再次围着他的画桌。多少年过去了,他的朋友、刚刚故去的解放日报原总编丁锡满还记得:“他们家沙发坐下去要夹屁股的。”

  1992年9月27日,张乐平病逝于上海,享年82岁。张乐平旧居被徐汇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列为不可移动文物,是徐汇区第四批文物保护单位。曾经不太懂父亲的张慰军如今自己已经到了耳顺年纪,重回故居整理父亲的作品和往事的过程,让他重新了解了父亲往昔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语和内心的感情,这些都将随着这次故居的开放,一起向世人展示。

——摘自2016年2月1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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