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平:一壶浊酒慰平生 沈轶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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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乐平搂着两个儿子 张乐平爱喝酒。 到了晚年卧病医院,儿子张慰军去看他时,问父亲要什么。张乐平摆摆手说“给我带两只热水瓶来”。医院里自然不缺热水瓶,这是父子俩的暗语。是父亲要儿子夹带灌满酒的热水瓶进病房的意思。 喝酒能让他快慰,也让他忘记烦恼。这个少年得志、青年成名、历经战乱和运动的老人累了。喝酒和绘画,这两件被他视若生命的事情,在被骤然剥夺十数年后,终于又回到他手里。但是,罹患帕金森症的他却已是进入指摇臂颤的暮年,不能举笔。唯有杜康滋味,尚能解忧。 今年初甫始向公众开放的五原路张乐平故居里,保存着老人生前使用的画桌和沙发。张乐平的朋友们记得,在粉碎“四人帮”后,老画家经济条件好转,一旦得了新酒,就会招呼大家一起来,围着大画桌喝酒。看着劫后余生的旧友新朋,这位不善言辞的“三毛之父”,终于会微笑起来,脸上泛出红晕。 沉默中的千言万语 在张乐平七个子女中,排行最小的儿子张慰军印象里,父亲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 家里孩子多,孩子们带来的朋友和同学也多,张乐平没有架子,常常会招呼小孩进画室来玩。有时还会让小朋友们临时做他的模特儿,摆出样子或者穿上某件衣服玩,他就在桌前观察,刷刷落笔。 但他却很少说些什么,对自己的子女不常耳提面命,也几乎不关注他们的功课学业,但他会对每个孩子都说:“你们对保姆阿姨应该怎么样?她们为你们做事,你们都得对她们表示谢意。”二女儿张晓晓身体不好,家里人给她订了牛奶她却不肯喝,张乐平没有嘘寒问暖,但他会在牛奶瓶下压一纸条:“晓晓,牛奶在此,你为何不吃?” 儿子张融融的同学熊耕发由外祖父母带大,得知老人去世后小熊无人照料,张乐平夫妇就带熊耕发回家。晚上张乐平工作的时候,熊耕发在边上学习观察,夜色深沉了,张乐平从画卷里抬头,看到孩子还在陪他,就给他二角钱,让他去弄堂口买小馄饨做宵夜,说:“你一碗我一碗。” 赤子心肠的张乐平,画孩子、爱孩子,他的房子成了五原路上著名的“儿童乐园”。日本著名漫画家森哲朗来访张乐平后说:“画家的寓所毗邻一家幼儿园,时而可以听到孩子们嬉闹玩耍的声音,这对天性喜爱孩子的乐平先生来说是最适宜的了”。 但“文革”中,这昔日“乐园”陷入肃杀。张乐平被冠上“毒害青少年”、“美蒋特务”等罪名后,路上的孩子看到他,不再喊“三毛爸爸好”,而是喊“一二三——打倒张乐平”。 不太说话的张乐平更加沉默寡言了。但在好友、著名演员上官云珠自杀后,张乐平却还是打开家门,让自己已经在风雨飘摇中的家,成为她遗下的两个孩子的庇护所。 “不许张乐平喝酒” 而另一样更加私人的爱好——喝酒,在“文革”中竟然也成为了禁忌。 从浙江海盐走出来的张乐平,像所有的江南人士一样,天然喜欢饮黄酒。海盐出的十五公斤一坛的黄酒,他能一坛接一坛地喝。 13岁就在绘画上崭露头角的张乐平,为了补贴家庭,不得不在小学毕业之后到上海郊区的一家木材行去当学徒。他没有钱买纸,而木材行里除了账簿和信纸之外就没有其他纸张了。当时,木材行的老板爱抽烟,张乐平就利用为老板卷烟草的机会,将烟纸留下一条空白,作为画纸。偷偷画画的时候,为了防蚊虫叮咬,他就把双脚伸进两只酒坛子。 但在“文革”中,这件自小陪伴他的乐趣却成了罪状。 在家里,一张写有“不许张乐平喝酒”的大幅字条就被贴在家里饭桌前张乐平的位置上。显赫的大字里,张乐平几个字还是被写歪打叉的。没有人敢撕下来。每一天、每一夜、每一餐,全家人就屏息静气地在这张警告语的字条下默默扒饭。对年幼的孩子来说,这一幕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 当时,为示羞辱,白天出门张乐平被迫要将一块写有“牛鬼蛇神”的布条缝在身上。为了避免让人看见,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去上班,然后等到夜幕降临才回来。又因好友丰子恺是美协上海分会主席,而沈柔坚和张乐平是副主席,因此每次丰子恺挨斗,张乐平和沈柔坚也要轮流陪斗。大家一起坐“喷气式”,一起被挂牌。 有一次在闸北一个工厂被揪斗,张乐平一到,就立刻被挂上牌子,迅速推出示众。张乐平心里纳闷:“往常批斗,总是子恺先生主角,我当配角,而这一次,我竟成了千夫所指,身价倍增。低头一看,原来张冠李戴,把子恺的牌子挂到我的脖子上了。我向造反派头头指指胸前,全场哄笑,闹剧变成了喜剧。” 那次斗完之后,丰子恺和张乐平同坐一辆三轮车回家,彼此还是谈笑自如。丰子恺事后问张乐平觉得怎样?张乐平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丰子恺则笑着说“处之泰然”。但后来有一次,张乐平突然看到丰子恺那飘飘然的长白胡须被剪掉了,很为他气愤,丰老却风趣地说:“‘文化大革命’使我年轻了。”张乐平为老友的笑言莞尔,也为其中的酸苦难过。他完全明白,老友的内伤很深。 在五原路的小家,为了保护张乐平,全家将本来最靠近楼梯的画室和最靠里面的卧室换了位置。 然而,张乐平最为珍视的《三毛流浪记》手稿在“文革”中还是被造反派抄走了。有一次,在挨批斗时,张乐平跪在地上,造反派当着他的面把部分手稿撕掉了扔在地上。挨完批斗,张乐平还必须要被监督卫生劳动,他打扫自己下跪的地方,然后默默地把撕碎的手稿捡回来。 张慰军记得,那天父亲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包。张乐平一边往外掏《三毛流浪记》手稿的碎片,一边眼泪就流出来了。 三毛重返人间 1975年9月,张乐平到医院急诊,急诊处的医生悄悄地指指她后面的观察室,示意丰子恺住在那里。张乐平急忙过去,在这间空气混浊的房间里,噙着眼泪拉着丰子恺那无力的手,满心话语,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轻轻地拍拍丰老,表示慰问,要他保重……。 而这,是这对相识于抗战且共同历尽劫波的画坛老人,最后一次见面。一年后,粉碎“四人帮”,曾被热爱、传阅也被撕碎、压制的小三毛,终于又回到人间。 1977年6月1日,在销声匿迹十年后,三毛以系列漫画《三毛学雷锋》形象复出。以后,张乐平又创作了《三毛爱科学》、《三毛与体育》、《三毛旅游记》、《三毛学法》等系列连环漫画。 张乐平终于又能画了,但他对自己的新画作却是不甚满意的。被戴过紧箍咒的人,一旦失去了禁锢,也回不到自由的从前了。 1983年,文化部在北京举办《三毛流浪记》原稿捐赠授奖仪式,原稿由中国美术馆收藏。恢复名誉的“三毛之父”本人,再次荣获“全国先进少年儿童工作者”称号。但同年,张乐平患上严重帕金森综合症。 张慰军记得,在晚年,父亲手不释卷的,是巴金的《随想录》。父亲不多说什么,却一直想弄明白,在那过去十年里发生的一切是什么,以及究竟为什么那一切竟然会发生。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1986年,张乐平创作了最后一套连环漫画《人到老年》。1991年4月4日,他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最后一幅漫画作品《猫哺鼠》后,便搁笔了。20世纪90年代初的几年,张乐平总有一半时间要在华东医院度过。 曾经在电影《三毛流浪记》中扮演小三毛一角的王龙基那时经常去医院看望。一次王龙基去病房,见床空着,便一间一间寻找过去,直到看见张乐平穿着病号服,坐在一把藤椅上,双手托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新闻。 王龙基后来写道:“我站在旁边凝望很久,他那神态,不像是一位老者,而像一个天真儿童。” 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张乐平终于又能随心所欲地喝酒了。勒令他不准喝酒的的字条早已被撕去,曾经门庭冷落的家里又宾客盈门了,常常有人给他送酒。有时友人送来了白兰地,张乐平要叫朋友来分享。他的朋友、《解放日报》原总编丁锡满还记得画家屋子里的细节,那老旧的家具已经不堪负荷,“他们家沙发坐下去要夹屁股的。” 在这萦绕屋内的酒香里,张乐平是否又回到过去的时代?那是躲在木材厂里,偷偷在老板烟纸间隙绘画的日子,也是青年来沪,换上破旧衣服和拾荒流浪儿一起度过的长夜。那是最纯粹的、最自由的绘画的时光,也见证过画家曾经不受羁绊的灵魂。 1992年,张乐平逝世,在他的遗体告别会上,丁锡满赶来特地献上一瓶花雕酒,并为之斟酒送行。一壶浊酒慰平生。那一天,老丁眼含热泪地说:“乐平,再干一杯吧!” 华君武画 田原画 ——摘自2016年5月《档案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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