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岁的“三毛”带你过这个儿童节 用的是移山心力

严粒粒 徐洁萌

 

 

  1947年在嘉兴创作《三毛流浪记》。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又是一年儿童节。已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正式告别儿童这个称呼。

  虽年华翩跹,童心却未远。

  当00后在B站(bilibili,国内最大的年轻人潮流文化娱乐社区)追看还在连载的漫画的时候,我们的“国民漫画形象”三毛,已经82岁了。身为80后的笔者,还记得当年霸剧暑期的电视剧,除了《新白娘子传奇》,还有《三毛流浪记》。

  张乐平,三毛形象创作者,嘉兴海盐人。嘉兴海盐县档案馆馆藏有张乐平《三毛流浪记》《三毛外传》《三毛迎解放》《三毛爱科学》等等漫画原稿共计316件,形成年代较早,大部分为新中国成立前和成立初的作品,全国独有。原稿上,那活灵活现,令人笑中带泪、发人深省的三毛故事,将社会百态、人性冷暖一一描绘。

最早的三毛构想,居然是个中产阶级的“城市顽童”

  如果用刻板印象将“流浪儿”与“三毛”之间画上等号,那你就完全错了。小资、贫穷、爱好科学——三毛的形象随时代变化。

  早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三毛已是上海滩成人与孩子的偶像。

  1935年,中国第一个儿童漫画形象三毛问世,1936年3月上海杂志结集《三毛》漫画,这是第一集的封面

  1936年3月,上海杂志公司出版结集了第一集《三毛》漫画。封面上,这个精灵古怪的小鬼,有着三根卷卷的头发,配上圆圆的眼睛和翘翘的鼻子,坐在一头木驴上一脸气呼呼地对付。

  然而,如果定睛再一细看,图中的三毛看上去似乎和“穷苦”搭不上边。高领套头毛衣、翻口童袜,以及圆头小皮鞋,哪一个件不是家境尚可的“中产阶级”才有的东西?

  早前,张乐平的四子张慰军曾透露,安稳的城市物质条件,确实是早期三毛故事发生的前提。换句话说,创作初期的三毛形象不是孤儿,也没有流浪或从军。他就是个普通弄堂里的调皮小孩,有父母,甚至生活还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此时的三毛就像是我们在《蜡笔小新》中看到的一个顽皮的城市坏孩子。

  离开时代意义的艺术创作,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城市顽童”到“流浪儿”,三毛的形象转变,与张乐平对大时代的感悟不无关系。

减价竞卖。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1927年到1949年间,战火纷飞,无一日不战乱,无一日不饥荒。中国上下,饿死的灾民尸骨遍地。据资料,1946年仅一年的时间,粤桂湘三省就饿死了上万人。

  恰逢其时,《三毛流浪记》自1947年6月15日至1948年12月30日在《大公报》上连载。这个中国贫苦儿童的典型艺术形象诞生的背后,有个心酸的故事。

不如洋娃。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1947年初的一个夜晚,上海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张乐平顶着刺骨的寒风,在每天回家必经的那个弄堂口,看见三个流浪儿正围靠在一个火堆旁烤火。他们身上披破麻袋片、下穿破烂不堪的单裤,紧紧地围着一个小铁罐点火取暖。为了不使火光熄灭,三个孩子轮流向罐头盒里吹着气。

  此情此景,使张乐平黯然神伤。但当时张乐平自己的日子也很艰难,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只好忍泪离开。第二天早上,当他又走过昨天晚上经过的那个弄堂口时,惊讶地发现三个流浪儿中的两个已被活活冻死了。收尸车上,弱小又僵硬的手脚伸出车外,随着车子的缓缓前进而颠簸着……

  触目惊心!

  张乐平想到上海,乃至全中国,还有千千万万个流浪儿童正挣扎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便遏制不住内心的激愤。于是,一个反映流浪儿童和被压迫被剥削者生存状况的系列连环漫画《三毛流浪记》问世了。

20世纪40年代末上海街头的流浪儿。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三毛精神”就是漫画界的“阿Q精神”。这套连环漫画除了最初几幅反映了一个流浪儿童的遭遇,更多的是从三毛的眼里揭露了在国民党统治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现象。可即便现实残酷,三毛却依然用坚强的意志、乐观的心态,机敏而善良地面对困境。

  解放后,人民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读者也在关心着新社会的“三毛”,要张乐平描绘三毛的“新生活”。

  1978年,全国上下掀起科学热。在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全国科学大会,邓小平发表讲话,指出四个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张乐平紧跟时代的步伐,在《儿童时代》推出新的儿童漫画系列《三毛爱科学》,并连载了两年。

从军的三毛。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解放前,三毛受苦受难;解放后,三毛开始新的生活。1978年的一次谈话中,中国著名科学家、科普作家高士其得知张乐平正在画《三毛学雷锋》和《三毛学科学》时,连连夸赞张乐平笔下的三毛正是与时俱进的中国少年儿童形象。

为写三毛下基层,孩子们不理不睬还对他“翻白眼”

  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魅力的艺术形象,是根植于人民群众生活中的。

  “我就是从三毛的世界长大的”是张乐平常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艺术即经验。三毛的成功刻画,很大程度上基于张乐平的切身体验。如三毛一样,张乐平小小年纪便感受到生活之难。

  三毛虽是漫画形象,却不像一个虚构的人物。不论是从军、流浪,还是迎解放、学科学,他就像你在弄堂里、大街上见到的那个孩子。在《我的漫画生活:张乐平》一书中,他说:环绕在我周遭的正是成千成万的三毛,我从小就和这些识与不识的三毛身贴着身,心贴着心。

张乐平纪念馆外景(海盐)。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张乐平从小家境窘迫,读完小学就没有继续读书了。他的父亲是一位乡村小学堂的穷教师,母亲常为人家缝补衣服和做刺绣手工来贴补家用。一家6口人的生计几乎靠父亲一人维持。

  小学毕业后,15岁的张乐平被送往临近家乡的一家木材行当学徒。有一个盛夏的晚上,蚊虫肆虐。小乐平照例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点着油灯画画。为了躲避蚊虫的叮咬,他把双脚藏在两只口小肚大的空瓮里。这时老板突然敲门,惊慌之下,小乐平直接起身去开门,只听扑通一声,人倒瓮破。怒气冲冲的老板闯进门来,一脚将乐平踢倒在地,乐平的耳根被戳破,从此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第二天,老板就炒了他鱿鱼。

  之后,张乐平又在印刷厂做学徒,无奈老板性格暴戾,经常对工人又打又骂。年少气盛的张乐平不得不放弃这个职业。

《精神胜利》。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在创作《三毛流浪记》期间,张乐平曾遭受“冷遇”。他知道在上海有一个叫陈家木桥的地方,是流浪儿的集中地,便经常去那儿,想和他们搭话,谁知没人理他,有的还对他翻白眼。后来,张乐平发现“不接地气”是主要原因:流浪儿都是衣衫破烂,而他却穿了一套西装,而在流浪儿眼里,穿西装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都欺负他们。

  后来,张乐平换了件旧衣裳,买了几副大饼油条,又来到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吃起来。看到吃的,流浪儿渐渐围了上来,他就分给他们吃。慢慢地他和流浪儿们的距离近了,交流多了。丰富的故事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真实、可信的素材。

  艺术不只是技艺,它是艺术家体验了的感情的传达。绘出三毛的形象只需寥寥几笔,却能够引起读者情感共鸣。

  信件如雪花般从全国各地飞来。

  “寒流袭沪,有钱的人们早穿上了冬装,而可怜流浪至今的三毛呢,却仍着单衣短裤,在北风凄厉下冻得颤抖,真太可怜了……如今我们两个大孩子再度诚恳地向您请求,请您替三毛加一件寒衣吧!即使是一件破棉袄也好,让他也得点温暖。”

  “三毛又流浪了。你为什么不待他好一点呢?以后,如果你再虐待他,我要请他到我家来住了。”

  ……

在少年宫(1960年)。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张乐平曾说,在创作三毛的过程中,最使他感到安慰的,就是成千成万识与不识的小朋友们都爱看三毛。

  《三毛流浪记》影片于1949年8月拍摄完毕,开始在上海连映两个月,场场爆满。10月起,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部公映国产片,《三毛流浪记》开始在全国上映,引发了极大轰动。

  毛岸青的妻子刘思齐曾在人民日报撰文回忆:“他(毛岸英)抬起头望着我说:‘思齐,这就是我在上海的流浪生活。’我和岸青除了没有给资本家当干儿子和偷东西以外,三毛的其他经历我们都经历了。我深深地感到他对上海的这段流浪生活是刻骨铭心的。”

电影《三毛流浪记》剧照(昆仑影业公司出品,1949年)。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三毛’完全跟我们一样。人欺侮人,穷、热、冷、累、打架,他成天卷在里头混,我们也成天卷在里头混。他头发虽然少了点,关系不大的。他比我们长得好!他可爱!像我们,满脑壳头发有卵用!”著名画家黄永玉如是评价。

  不仅在国内,三毛形象也名播海外:1981年,巴黎6家电影院连演60天电影版《三毛流浪记》,轰动巴黎;2015年,第42届法国昂古莱姆国际漫画节上,法文版《三毛流浪记》获得文明遗产奖;同年,“三毛”形象八十周年回顾展,办到了韩国;早年,张乐平还应邀到访过漫画大国日本,去看当地组织的“三毛流浪记画展”……

  时光流转,三毛形象经得起时间检验,具有永恒的力量。

他有一个儿子“三毛”还有一个女儿“三毛”,作家三毛上海认“爸爸”

  小孩三毛,和那个知名女作家三毛之间,并非是个同名的巧合——张乐平是他的“爸爸”,也是她的“爸爸”。

  最开始,三毛和张乐平是书信来往的。

张乐平与作家三毛。网络图

  “乐平先生:

  我切望这封信能够平安转达到您的手中。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到我长大了,也开始写书,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您创造的那个三毛的纪念。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个爱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这是三毛写给张乐平的第一封信。

  1989年,已经80高龄,患有帕金森综合症多年的张乐平,成了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因为他的“女儿”、著名女作家三毛飞渡海峡,前来上海拜谒他,并在张乐平家中住了四天。

  第一次见面,三毛给张乐平的礼物是她的新作《我的宝贝》。书上写着:“爸爸,谢谢您创造了我的笔名。”

  多年来的第一次回大陆寻根的三毛风尘仆仆地来了。在张乐平在上海五原路的家中,三毛说,在自己的生命中,是张乐平先生的书,使得自己今生今世成了一个爱看小人物故事的人,她永远感谢张乐平先生给了自己一个丰富的童年。

《周游世界》。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爸爸是三毛之父,我是三毛,三毛不认三毛的爸爸,认谁做爸爸呀?”那一刻,四十岁已出头的三毛,完全是一个忘情地在慈父面前撒娇的小女孩。她的神情纯情而自然,完全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

  对于被三毛认做父亲这件事,张乐平先生也认为是一件快事。“没想到我画三毛‘画’出一个真的女儿来,我真的很开心!在这之前,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一位负有盛名的女作家自认为是我的女儿,这太出乎我的意外了。但这一切,现在已经成真。”

  张乐平与三毛的来往一直延续,鸿雁不断。

  1990年11月21日,三毛给张乐平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说自己总在发烧,母亲生病加上繁重的电影宣传活动让她疲惫不堪。1991年1月4日,张乐平听到了三毛去世的噩耗,和老伴失声痛哭。

  因为三毛离世的精神打击,加上疾病缠身等原因,此时的张乐平,身体一日差过一日。

  1991年4月4日,他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漫画《猫哺鼠》,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幅漫画作品;1992年1月23日,他因患吸入性肺炎,病情恶化。9月27日晚六时整,在上海华东医院,张乐平与世长辞,享年82岁。

1959年张乐平全家在上海的旧居(从左到右:张建军、张尾尾、张朵朵、张融融、张乐平、张苏军、张晓晓、张乐平夫人冯雏音、张慰军)。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在这一段跨越海峡、无关血缘的“父女情”中,什么是三毛与张乐平之间的羁绊?

  三毛的真性情人尽皆知。那么或许,“父女”两人之间最大的相似,是那一颗不为岁月和经历所蒙尘的“童心”。

  张乐平特别喜欢孩子,妻子冯雏音为他生了大小男女共7个,站成一排,可以排一场“音乐之声”。张乐平还收养了很多朋友家的孩子,都如同己出。

  在晚年,身患顽疾的他却仍然乐观:“我的名字叫乐平,就是自得其乐、其乐无穷、一乐到底,唯一使我痛苦的,是因手抖不能作画,不能为小读者服务。1989年‘六一’前夕,为了祝贺孩子们的节日,我在病中画了一幅新作《三毛吃西瓜》。虽然因为手抖,画得不好,可是发表以后,我收到许多小读者的来信,使我感到工作的快乐,给了我很多安慰。我一定要把病治好,要继续画三毛。我老了,但是我还要努力!我有一个外号叫‘老天真’,我的心永远是年轻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不断画三毛。”

  "热爱孩子的画家和作家,无不具有高度的责任感,使自己的作品于孩子有益,就是包括审美在内的教育。” 知名儿童文学家鲁兵曾评论,社会将从作品来检验画家和作家,而张乐平是完全经得起这种检验的。

  人们常说“孩子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如今,是否每一位画家、作家在创作时都是想着这句话呢?

1957年全国文代会上周恩来接见张乐平,中间为著名导演桑弧。嘉兴海盐县档案馆提供

记者手记:

国漫勿忘“移山心力”

  在中国,能真正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漫画作品不多,“三毛”系列算是其中之一,《三毛流浪记》甚至被冕为“没有文字的文学巨作”的赞誉。

  观察现下,一边是高度发达的资本和技术,一边是人们对精品的极度渴求。从两者之间的供求差影射而出的问题不容忽视。

  近年来,一提动漫,国人首先想到的便是“美日韩”三国作品;而提到国漫,制作急功近利、原创意识匮乏等问题总是逃不过的诟病。

  国漫究竟少了什么?是对创作的求精之心,还是对职业的敬畏之情?

  画家黄永玉曾言,“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遍洒爱心,广结善缘,根深蒂固,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也耗尽了移山心力。”其中的“移山心力”,或许正是三毛耄耋之年,精神和灵魂却从未有一丝白发的原因。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今天,我们不仅仅在致敬张乐平那饱含情怀的画笔,也是在期许国漫更美好的明天。

——摘自2017年6月1日浙江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