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围簇在张乐平夫妇身边　资料图

　　三月沪上，细雨朦胧，徐汇区五原路288弄的最里端，有一座漂亮的英式小楼，那是中国一代漫画大师张乐平先生的故居。

　　张乐平笔下有一个大眼、翘鼻、噘嘴、圆鼓鼓脑袋上飘着三根头发的漫画人物，那便是家喻户晓、载誉国际的“三毛”。就以我家为例：我父亲在上海做学徒时就知道《三毛流浪记》了。我儿时，在家后门口的小书摊上迷上了“三毛”。我的儿子津津有味看《三毛从军记》已是硬封面的画册。我四岁的孙子则拿着遥控器，按下点点剧场，在电视屏幕里看《三毛奇遇记》。

　　今年，中国动漫博物馆与浙江省漫画家协会将连袂举办《浙江——中国漫画大师的摇篮》的展览。一代漫画大师张乐平，正是浙江海盐人，历史长河中的名家，我们往往无缘相见，到访名人的生前故居，便自然成为一种表达敬仰的方式。

　　沪上行，得以如愿——张乐平七个孩子中最小的儿子张慰军，接待了我们。张慰军满头银丝，是一位温文尔雅，学者类型的人，但是画界称他“阿四”，我一时不解，觉得不尊，所以悄悄地问他：“为什么叫你阿四？”有着三个哥哥和三个姐姐的他斯文地说：“我是我父亲第四个男孩。”

　　在阿四的带领下，我漫步在被上海市政府列为永不拓宽的五原路上，静谧的气息扑面而来……288弄一侧一溜白墙上展现的是一排“三毛”壁画，竹篱芭围墙内，就是张乐平的故居。

　　阿四告诉我，自1950年搬进来之后，父亲在此生活了40余年。故居一楼经过整修后辟为展厅，分为百年乐平、大师漫画、艺苑掇英等，特别让我震撼的是张乐平在抗战时期的漫画，无论在构思上，还是在表现技巧上，都达到了艺术的高峰！

　　我曾在著名画家黄永玉的书中读到过关于张乐平的回忆。抗日战争期间，张乐平是抗日漫画宣传队副队长，叶浅予走后，他任正队长。黄永玉慕名一直追到江西赣州，按黄永玉自述“我这人野性得很，跟着他却是服服贴贴”。

　　有一次，张乐平在长沙街头爬上竹梯，在墙上画抗战漫画，空袭警报响了，正画得入神的张乐平却没听见，只见下面有人大喊：“敌机来啦，赶快下来。”当他忙不迭爬下梯子，敌机就俯冲下来扫射，作画的墙上留下了一排排深深的弹孔。

　　这样的危险，并没有让张乐平退缩，而让他更加努力地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画了大量的抗战漫画，甚至绘制漫画示范画，以供各地抗日宣传使用。在广东梅县，张乐平还为美军航空队画宣传画，这些漫画配上日文后，直接空投到日本本土。

　　故居一楼的展览中，让我惊叹的是，张乐平以漫画家丰富的想象力，画出《幻想中的无敌空军飞机》和会飞的炸弹，这正是现代导弹的雏型呀！阿四也说：“父亲当年就想到了军事要现代化。”

　　当年，漫画已作为战争的另一种“武器”，正义在我方，漫画家以笔代枪，讨伐侵略者。漫画的艺术表现能力及宣传效应是相当大的。张乐平，叶浅予等很多中国漫画家发挥了重要作用，功不可没。

　　步入二楼，窗外树影婆娑，屋内有玻璃书柜，及一张超大的书桌和摆设。我一楞，似曾相识的画面令人想起海盐张乐平纪念馆，有一幅印象颇深的相片与场景叠加起来了：四个男孩和三个女孩簇拥在张乐平夫妇身边的家庭相片，是何等的幸福呀！

　　楼里的漫画家，经历过历史的风雨。在那些非常岁月里，一夜之间，张乐平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各种的污蔑也好，反复批斗也好，都挺了过来，然而真正让他心碎的是“造反派”当面将他画的《三毛流浪记》40多幅原稿撕得粉碎，还强令他自己将碎片扫入垃圾堆。

　　这样的奇耻大辱，让张乐平视为生命的画稿就这样飘零，他终于忍不住流下绝望的泪水，甚至想一死了之！

　　在准备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关头，他画下一幅漫画自画像。1966年，画中的这个漫画形象充满无奈和愤懑：双眼迷茫，眉头下垂，额头皱纹，如沟如壑，胡茬如刺，嘴角上翘。

　　我相信，此时7个可爱孩子的面容一定浮现在他的眼前，相濡以沫、正卧病在床的夫人的殷切眼神，也一定出现在他的眼前。几十年后，作为一个晚辈，我以为，还有幽默，在关键时救了张乐平！他用他烂熟于心的漫画概括能力，流畅自如的线条，将自己活脱活现呈现在世人面前。这颗幽默天性的砝码，在生死关键时刻的天平中倾斜于生……

　　阿四告诉我，父亲确实是一个风趣幽默的人。一生清贫，唯一嗜好就是酒。那些非常岁月里，“张乐平不准喝酒”的大字报从南京路贴到家门口，他对着禁令一边写检查，一边从写字桌下取出酒瓶“偷偷”地喝上几口。因健康关系夫人不让他喝酒，而他每次都信誓旦旦地为今天的戒酒而干杯。

　　阿四还向我透露了几则幽默轶事。

　　当叶浅予去看张乐平时，隔着丈把路，两人相对鞠躬，其神情模样分别为二位笔下的漫画人物，一个是乡下财主老丑角“王先生”，一个是调皮可爱的流浪儿“小三毛”。年长三岁的叶浅予先开口了：“侬格小赤佬！”（沪语：你这个小孩子）双方哈哈大笑。

　　当华君武去看张乐平时，提起某报竟道听途说，发文称张乐平因看电视过于激动，不幸猝死。对这一不核实真伪、制造轰动效应的事，他们打算用漫画讽刺一下、出出造谣者洋相。张乐平说：“这家报社已派专人来‘负荆请罪’了，我说吸取教训就是，我是唯物主义者，不怕说我离开人世。”华君武风趣地说：“啊呀！你何不赶快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吓他一跳？”张乐平幽默一笑：“是啊，当时就缺少一个演员，要是你在床边，摸出手帕蒙脸大哭，这才绝呢！”说到这里，相视抚掌大笑。

　　阿四强调，张乐平是平民画家，他有着类似三毛一样不幸的童年，“画三毛就是画父亲自己，父亲自己就是三毛”。

　　孤苦伶仃、天真、淘气、聪明、诙谐、善良、倔强且极富有创造力的三毛，用他独特魅力的艺术形象唤起人性最为柔弱的同情心，无疑是最为成功的。

　　1983年6月，“张乐平画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张乐平将尚存《三毛流浪记》一千余幅原稿全部捐给中国美术馆，他激动地说：“三毛永远不流浪了，国家收留了他。”

　　1991年冬天，张乐平决定将自己最挚爱，艺术性最强的《三毛从军记》全部原稿无偿损赠给上海美术馆。

　　“三毛”折射了中国现代史的历史风云。探访张乐平故居，我得以跨越时空，感受了“乐”观“平”和的漫画大师的风貌。张乐平先生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但艺术不朽，他笔下的“三毛”永远年轻。

　　（作者系浙江省漫画家协会主席）

——摘自2019年3月15日《联合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