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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画家,百年乐平 ——谈“三毛之父”张乐平的艺术人生 刘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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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人物] 张乐平先生创作的三毛系列连环漫画家喻户晓,作品靠绘画语言、形象塑造、故事情节来表达作品,不识字的儿童和外国人都能看懂,《三毛流浪记》和《三毛从军记》就是这类的典型,深受几代中国人的喜爱。张乐平先生的整体创作时间跨度长,他尤其关注平民阶层在一定历史时期的思想和感情,并获得了巨大成功,因此人们称他为“平民画家”。先生的艺术核心和艺术灵魂就是个“真”字,他的作品用真情实感打动大众。 张乐平(1910—1992),浙江省嘉兴市海盐县人。曾任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常务理事、顾问以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等职。代表作《三毛从军记》《三毛外传》《三毛流浪记》《三毛日记》《三毛迎解放》《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等三毛系列,以及《二娃子》《萌萌与菲菲》《百喻经新释》《胡大生活漫记》《父子春秋》《小咪画传》《小萝卜头》等。其中《三毛流浪记》原稿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三毛从军记》原稿被上海美术馆收藏。张乐平于1985年荣获首届中国福利会“樟树奖”,1988年荣获首届“中国漫画金猴奖”,并于2015年的第42届法国ANGLEME国际漫画节得到“文化遗产奖”,2018年荣获世界无字书大奖“特别荣誉奖”;2019年《三毛流浪记》被选入联合国可持续阅读项目中。 刘晓峰(本刊栏目特邀记者,上海理工大学副教授):张老师您好!我受《美术观察》杂志委托,请您谈谈张乐平先生的艺术。我们都知道,张乐平先生创造了深入人心的漫画人物三毛,三毛系列漫画同时也代表着张老的艺术高度。关于三毛形象的创造,我听闻过很多种解释,您是张乐平先生的小儿子,您是否曾听张老解释过三毛的形象来源?此外,三毛从1935年“诞生”直至今日已经85岁了,三毛的形象是否有变过? 张慰军(张乐平之子):我父亲其实就是画了一个光头小孩,没有别人写得那么复杂。他画了一个光头小孩,觉得光头上缺了点什么,就加了三根毛,所以就叫三毛,他一直也是这么说的。之后我想三毛的头发为什么是三根而不是两根或四根,我猜想是因为我父亲他在自己家中排行老三的原因。 20世界30年代,张乐平在上海 三毛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身份也是有所不同的。三毛初期的身份是个上海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一个内心有着正义感的天真、调皮的小顽童。三毛漫画画面时常带有寓意,使小读者在辨别是非中得到教育。到了抗战时期,我父亲参加了漫画宣传队,亲眼所见了战争的残酷。面对人间的疾苦,他的自我身心感到无比痛苦,也得到了升华。因而抗战后的三毛转变成了一个融入社会的小人物,一个小兵,就此《三毛从军记》开始了。随后1947年父亲画了《三毛流浪记》,那都是基于当时社会所见而创作的。新中国成立后,漫画中三毛的形象由过去的瘦骨伶仃变为健康丰满,过上了新生活的三毛“发福”了。因此说三毛在不同身份的变化实际是人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缩影。如果有人想问为什么三毛几十年如一日都未成长大?我是这么认为的:三毛已经是一个符号,他代表的是一个群体。在苦难中,三毛是始终不屈不挠、没有丧失追求光明的无数的人们,在新生活中,三毛又成为温暖生活中的每一个“人”。 刘晓峰:早年张乐平先生的学习经历是怎样的,他的艺术渊源如何?又是什么让张老走上了“以笔救国、以画抗战”道路? 张慰军:我父亲出生于书香门第,我的爷爷是教师,奶奶善于剪纸和刺绣。我父亲天性爱画画,进入小学后,他的老师陆寅生对他帮助很大,陆老师毕业于西湖美专,在老师的指导下,我父亲创作了第一幅漫画讽刺北洋军阀。父亲15岁那年,他去了上海做学徒,之后在我姑父的资助下进入上海一家私立美专读了一两年。后来我父亲就离开学校去了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做美术设计,再后来叶浅予先生介绍我父亲去三友实业社做绘图员。在那段时间,我父亲一面画广告,一面画插图和时装设计等,业余时间还画些漫画。直到1932年1月,日本侵略者在三友实业社的大门前阴谋制造了日本僧侣被打事端,并以此事件为借口,点燃了“一 ? 二八”事变的导火线。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伤害对我父亲触动很大,他就此下决心以画笔为武器,投入以画抗战的漫画创作中去。当时上海有几个专职画漫画的,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随后我父亲就与叶浅予先生等一批爱国漫画家一起组织了抗战漫画宣传队。 刘晓峰:张老的漫画艺术生涯时间跨度从1929年开始到1991年的最后一幅漫画《猫哺鼠》为止整整62年。经历了民国时期、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以后和改革开放。可以说,张老的漫画侧面反映了近代社会的历史变迁。他的艺术历程又是如何? 张慰军:我父亲艺术人生的第一个阶段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1926年至1937年的中国被称为漫画的黄金十年。漫画在当时是最风光的,那时看漫画的人特别多,大家每天要看报纸杂志,而漫画相比其他绘画更能与读者交流,更能反映当下的思想,所以那时的漫画确实兴旺。我父亲在漫画技法上是比较用功的,他会尝试用各种方式来创作,如剪纸、布贴、泥塑等。也是在那个十年里,我父亲创造了三毛。1935年7月28日的上海《晨报》副刊《图画晨报》上,他画了一个“脑袋大、鼻子圆、头上长着三根毛”的漫画儿童人物,起名为“三毛”,从此三毛诞生了。 第二个阶段是抗战八年时期,我父亲参加了漫画宣传队。宣传队在抗战时发挥了重要作用,除了鼓舞士气办展览、街头宣传之外,当时宣传队还发动对敌宣传,绘制了巨大醒目的壁画和日文标语。抗战期间,我父亲辗转沪、苏、鄂、皖、浙、湘、桂、赣、闽、粤等地,这段以画抗战的经历成了他在1946年创作《三毛从军记》的丰富源泉,《三毛从军记》即反映了国民党军队抗日的一面,又同时揭露了国民党军队腐败的一面,而这就是历史的真实写照。 1938年长沙大火前夕,张乐平在街头作画 1946年,张乐平在创作《三毛从军记》 抗战胜利后人们本应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可因为当时国民政府的腐败,导致社会仍旧动荡,战争加上自然灾害,造成无数孤儿涌入上海。1947年的年初,父亲目睹路边冻死的流浪儿,内心无比悲痛,经过痛苦的思索,他创作了《三毛流浪记》。至此,流浪儿三毛向人们走来。《三毛流浪记》呼唤的是人道主义,画的是在冷酷不公的困境中,依然坚强乐观、善良幽默的“三毛精神”。随着上海《大公报》上的连载,更多的人通过流浪儿三毛了解到当时流浪儿童的现状。之后,在宋庆龄先生发起下中国福利基金会主办了三毛生活展览会并建立三毛乐园会为流浪儿童筹款,救济了当时无数的贫苦儿童。 20世纪50年代,张乐平教孩子们画画 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前的那一段时间,由于大众都十分喜爱三毛,所以父亲又画了《三毛的控诉》《三毛翻身记》《三毛日记》《三毛今昔》《三毛迎解放》等等。新中国成立,三毛也进入了新的生活。于是新三毛慢慢由原先的骨瘦如柴变成健康饱满的形象,伴着三毛的欢笑,做好事、爱科学、勤劳动的新三毛成为新一代少年儿童的好伙伴。“文革”期间,历史被颠倒了,三毛自然也逃脱不了厄运。我父亲被批斗,不再画三毛了。人们都觉得他画过了《三毛流浪记》,画的是受剥削受压迫的形象,肯定在运动中不会受到冲击。其实不然,当时造反派就拿着三毛漫画批斗父亲,因而这段时间他的精神压力额外大,他做事说话也更加谨慎,那时他在家里只有喝了一点酒后才或许放开一些。 “文革”结束后,父亲老了,他总是感觉有些力所不及,他想画出其他的好作品,但是来约稿的朋友指定要画三毛。因此阔别了十年,三毛重新露面了,父亲又创作了:《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三毛与体育》《三毛旅游记》《三毛学法》。可能是由于上年纪的原因,他自己也觉得此时创作的三毛和以前三毛不能比了。1983年父亲患了帕金森氏症,他双手颤抖地陆续坚持发表了一些作品。到了1985年,父亲创作完最后一部三毛系列连环漫画《三毛学法》,并在《民主与法制》画报创刊号连载,自此,三毛的连环漫画就完美落幕了。 1990年,开年第一天的《新民晚报》第一版刊登了“三毛迎新图”,这标志着三毛跨进了90年代。父亲和《新民晚报》的赵超构(林放)先生关系要好,他们在50年代的时候有个约定,想在上海再创办一本漫画杂志。终于,在1985年这个相约和许诺实现了。赵超构先生作为发起人,决定由新民晚报社主办《漫画世界》,我父亲任杂志主编,特伟和张林岚先生为副主编。那时候父亲的身体欠好,很多实际的工作都是由这几位先生以及郑辛遥一块帮着处理。辛遥兄虽然与我父亲相差48岁,但不影响他们常常在漫画艺术上的交流。同年,我父亲开始创作他的最后一套漫画《人到老年》,并连载在《漫画世界》上,这一套连环漫画里有着父亲自己的人生感悟,算是他为自己艺术人生画了一个句号吧,但是其实是未画完的作品。 刘晓峰:新中国成立后,张老长期在《小朋友》《儿童时代》等刊物上为儿童作画,那个时期他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漫画,其中包括《萌萌与菲菲》《父子春秋》《我们的故事》《小猫咪咪》《小萝卜头》等。传闻那时您住在五原路的家被邻居称为儿童乐园,那段经历是怎样的?在您成长过程中,张老有哪些特别的教育理念? 张慰军:父亲喜爱孩子,自然也喜欢画孩子。我父亲是1956年以后开始专注画儿童漫画的。起先是因为他画三毛的关系,大家觉得他画儿童题材比较好,后面画着画着儿童漫画就越画越多了。记得那时候中国最早的两本儿童杂志是《小朋友》和《儿童时代》,《小朋友》是新中国成立以前就创办了,《儿童时代》是1950年由中国福利会宋庆龄他们办的。当时这两本儿童书的封三一定是父亲的连载,那时连载的漫画有《萌萌与菲菲》《父子春秋》《我们的故事》《好孩子》《宝宝唱奇迹》《小猫咪咪》、《小萝卜头》等等。 我年幼时就知道我父亲是一个著名的画家,但是我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周边老师同学也没有特别的对待我们。印象当中,就是每年会带一些父亲画的年画印刷品去学校贴贴。那个时候贴年画是很流行的,每年都要换一张。父亲他每年都会画年画,过年时给我一张,让我带到学校去。在子女的教育上,我父亲对我们也没什么要求,不像现在的父母特别强调一定要学好功课,虽然我的哥哥姐姐他们学习都不错。父亲从来不要求“功课要多好,班里要排第几”等等。就希望我们好好的读书。但是他也一直关心我们,强调说:“你们不要交坏朋友,一定要交好朋友”,其他的那些生活细节问题遇到就纠正一下,仅此而已。 刘晓峰:总体来看,张乐平老先生的漫画作品产量之大在漫画家当中也是少数的,长期的漫画创作不仅需要扎实的绘画功底,还需要付出外人难以理解的辛劳。可否请您描述一下张老平时的艺术创作状态? 张慰军:我父亲画画很讲究,记得戴敦邦先生提到过我父亲画画很讲究的事,说他稍微有一点画的不太满意就重新画。的确,我父亲画细节时也非常仔细,连衣服上光的质感都要画出来,哪种是丝稠,哪种是布,甚至皮袄的质感细节他也要画出来。我也认为父亲在细节处理上比较讲究,即便是他年纪大了得了帕金森病以后,线条可能没有以前那么流畅了,但他仍要做到细节的讲究。 刘晓峰:大多数人都认为漫画家生活中都是很有生活情趣、很幽默的。张老也曾说过自己的很多创作都来自于生活当中,那么生活当中的张老是怎样一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您能不能先从生活上来谈一谈? 张慰军:我父亲是不善言谈的,但他极重情义,所以他结交了许多平民百姓朋友。这些朋友中有邮递员、抄电员、修理工,只要周边人有困难,我父亲都会帮助他们。我父母很平易近人,能够为人家着想,因此他的朋友也是特别多。我父亲对金钱不太重视,对清淡的生活容易满足。即使我父亲当时差点被错打成“右派”,但他对那些已被打成“右派”的人或者一些家庭困难的朋友都很好,他们到我们家来借钱,总是想办法分点钱给他们,尽管他后来的收入也不是很高。我父亲过世后安葬在宋庆龄陵园,有一次,陵园管理处处长告诉我在某一天看见一中年妇女在我父亲墓前哭便上去询问她哭的缘由,被告知是因为困难时期她得到我父母的帮助,才能幸存至今日。我回家后问母亲,母亲也表示不确定,但也不觉得奇怪,原因是当时父亲帮了好些人,从上海到到大西北的人,谁有困难提出,我父亲就帮谁。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我父亲母亲做了很多。 刘晓峰:女作家三毛和张乐平老先生笔下的三毛是同一个名字,这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张老曾写到过:“没有想到画三毛会‘画’出个女儿”,可否请您就此事谈谈张老的这段经历? 张慰军:80年代女作家三毛的书在大陆开始流行起来,我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进修的时候也看三毛的书,例如《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那时我父亲也是知道有个台湾地区的作家叫三毛,刚开始只认为是同名而已,后来作家姚雪垠先生去新加坡参加同行聚会的时候遇到了女作家三毛,三毛说:“我的名字是因为小时候最早看的一本书叫《三毛流浪记》,之后又读了《三毛从军记》。三毛对我影响很大,于是在我决定笔名的时候,就选择了‘三毛’。”她让姚雪垠先生回国后向我父亲问好,并转告他作家三毛名字的来历。姚先生告诉了我父亲这事的时候,起初父亲是不太相信的。此事过后黄苗子先生有一次也是去新加坡出差,遇到三毛的时候也听她再次这么说。回国后黄苗子先生对我父亲说起此事时,父亲特别高兴。那时候海峡两岸没有通信,三毛给我父亲写的信都要中转至日本或者美国绕一圈再过来。三毛第三次来信时,她便改了对我父亲的称呼,她信中说:“三毛不认三毛的爸爸,认谁做爸爸?”再然后三毛她到上海来,让我父亲母亲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的磕了个头。就这样,天南海北的两人,因为“三毛”而成为父女,这也一度被誉为文坛佳话。 刘晓峰:郑主席您好,方才听张慰军先生谈到您和张乐平老先生曾是《漫画世界》刊物的同事,张老先生当时是您的老领导,请您回忆一下您二位共事期间张老的情况是怎样的?其中又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呢? 郑辛遥(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漫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漫画世界》是1985年8月创刊的,张乐平先生是《漫画世界》的首任主编,上海美影厂的厂长特伟先生是当时的副主编,上海美影厂的“三剑客”阿达、王树忱和詹同三位先生是我们的编委,我跟在老先生们的身后做了执行编辑和当时最年轻的编委。 那时张老先生已过了古稀之年,身体也欠佳。如要开编前会或编委会,我们编辑部加上编委有时就会去老先生五原路的家里,听听老先生关于选题上的见解。张老特别好客,每次开会开晚了,他就会留我们在家吃饭。老先生平时喜欢喝点黄酒,再叫阿姨做上点冷菜,有时也包上点菜肉大馄饨,我们就一边吃一边继续讨论。因为工作关系,我每个月都要骑自行车去老先生家里给他看大样,张老对年轻人没有一点架子,相当和气,他总是尊重我们的想法,大致看一看后,再鼓励鼓励我们。刊物印出后,我会骑自行车再将刊物送到他家。1985年8月I日创刊号这一期我记忆尤深,记得那期出版后我格外激动,骑自行车到他家时,恰好那天有一位摄影记者来看望他,所以就帮我们留了一张影,相片中是我和老先生在沙发上坐着,他手拿《漫画世界》的创刊号的这么一张场景。以前不像现在拍照留影这么方便,所以那时能留下这么一张合影,很是难得。 老先生在工作生活中都特别爱护年轻人。其中有这么一件事我印象尤为深刻。当时我进报社后整整一年多没有创作,其间主要是重新学习组稿、发稿、划版样、发排拼版、校对、印刷等环节。先生们每次审稿的时候,对漫画的点评都是难得的实例分析,点评的每一句都是那么的精辟到位。磨刀不误砍柴工,正是那一年半的锤炼,在1987年我一鼓作气连获三个国际奖项,作品被认可后,我就想去日本再深造,这时,张老就送给我一个幸运的小皮箱。 19世纪80年代的日本漫画在东南亚地区的很多国家有影响力,日本也被称为漫画王国。当时我想去日本看看,但那时没有日本旅游签证,我就申请了学语言的“求读生”签证。其实之后到了日本我一天学也没上,时间都花在去拜访日本的漫画家上了。那时,由于身体原因老先生需要长期住在华东医院,在某一期的《漫画世界》出版后,我照惯例去送刊物给他,并告诉他我要去日本学习了。张先生听后非常支持,说日本的漫画发展得很好,并回忆了他曾经和华君武、方成等人作为中国漫画家代表团成员去日本访问的经历。谈话最后,张先生说还有东西送给我,让我下周再去一趟。再去的时候先生就送给我一个黑色的小皮箱,这个小黑皮箱,在80年代很是时髦的,经常在电影里见商人们拎着,上面还有一个铜质的大扣子,异常精致。并且精致的背后它的来历还不简单,先生对我说:“辛遥,这箱子是日本动画《铁臂阿童木》的大漫画家手家治虫先生送给我的,现在我决定转送给你,你拎着这个箱子去日本做漫画交流,肯定能给你带来好运气的,你也可以跟人家说,这个箱子是你们日本大漫画家手家先生送给我国张乐平的,张乐平又转送给了你。”带着老先生的祝福,我的日本行一路上都是好运连连 刘晓峰:听您说来,张乐平老先生对于年轻人是关爱有加的,方才您说过与老先生们共事时期收获颇多,想必您也曾得益于张老的艺术经验和艺术思想吧,有哪些方面影响了您呢? 郑辛遥:先生德高望重,他的言行就是我们学习的样本。有一次我问道:“张先生您的三毛都被画活了,要如何才能画得如此生动,这般具有灵气?”先生马上就举起了手,比划了一个秀肌肉的动作:“我画三毛的时候,经常自己做模特,比方我画手或者画其他细节时,我就自己做模特来比划参考,这样的观察最为直观。”难怪我们看先生的漫画时,画中除了动作自然生动以外,从眼神到手的各个细微处,神态动态都非常鲜活。先生晚年在我们《漫画世界》连载了作品《人到老年》,这是他的最后一个连载。有一回,我去他家取画稿。正巧见到老先生在做画画的准备。我们画连环漫画是需要打格子的,只见他一次拿下四张图画纸将它们叠到一起。再拿根大头针,依次在纸的四个角上用手搓着打针眼,完成后将每张纸的四个小点连成线,纸上的格子就成了,当即我就学到了一招。如今想想,事情虽小,但能看出老先生画画和做事都是讲究技巧的。 1985年,郑辛遥向《漫画世界》主编张乐平(右)赠送“创刊号” 刚才提到了日本漫画大师手家先生给我画了幅漫画留念。其实在去日本之前,张老先生也给我在同一本册页中画了一个三毛。记得当时先生因为生病,握笔的手或许没以前那样有笔力了,画完成后他不是很满意,所以他签好名并盖好章之后,在签名下方添了“在病中”三个字。先生为何这么写呢?我以为,这就是先生对艺术的态度,当时着笔并不在最佳状态,甚至都算不上正常发挥,而在我们看来虽然画面已经十分完整了,但先生觉得若是不写这二个字,他过不去自己心中这道艺术门槛。可见,先生心中对艺术品质的要求有多高。而正是先生的这种态度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对待艺术的态度。 张乐平 大饭店 漫画 1937 张乐平 流亡 纸本水彩 30*50厘米 1944 张乐平 小孩 纸本水彩 20*15厘米 1942 刘晓峰:听您谈了张老对待艺术的立场问题_接下来想请您谈一谈张乐平先生的艺术风格。 郑辛遥:漫画家都喜欢概括。那我就用三个字来总结一下先生的艺术风格,分别是“广、精、真”:“广”,指的是影响力广泛,先生的“三毛”系列作品,四代中国人都喜爱看,这是时间跨度上的广;先生的作品近几年频频去国外展览,并屡次在国际上获奖,引起了国际上的轰动,这是传播空间地域上的广;我以为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能影响传播广泛,“无字漫画”是其中一个尤为重要的原因,“无字漫画”即漫画中没有文字,主要是靠绘画语言、形象塑造、故事情节来表达作品,不识字的儿童和外国人都能看懂:无字漫画是现在国际上公认的最高级,也是最难的艺术表现形式,先生的《三毛流浪记》和《三毛从军记》就是这类作品的典型: 第二个,“精”,说的是艺术上的精美,先生笔下的“三毛”活灵活现、人见人爱,每次看到《三毛流浪记》画册都会情不自禁地再看一遍。“三毛”的形象之所以能成功,首先“三毛”的名字取得精粹且接地气,老百姓喊起来朗朗上口。“三毛”仿佛就是邻家的某个小孩。儿时记忆中上海弄堂里,名字叫阿毛、小毛、毛毛的孩子相当多。以前人家的子女多,父母想着给孩子起名糙一点也容易养活;另外“三毛”的形象精炼,“三毛”生动活泼的形象是基于写实的基础上对艺术恰到好处的夸张。有趣的是.“三毛”如果在普通人对话的口语中可能就是形容孩子的头发稀少,而先生笔下的“三毛”就真的只有那三根毛,这种形象和名字的完全重叠使形象更易于识别;再有先生的画风很精炼,先生常以线描方式创作,画面中造型和线条优美的表现使得故事情节更为生动有趣,但先生的画风却是如此精炼。简洁是漫画和连环画的一点区别。一般连环画易受故事叙事的需要,讲究场景描述的描绘,而漫画则简约凝练,这令读者更直观更轻松的理解。以上的特点融为一体则成就了“三毛”形象上的经典和精彩。 此外,先生艺术上的“精”还体现于他精通多种绘画表现语言。先生的速写好,速写的黑白线条适于报刊上使用,20世纪50年代的报纸里除了新闻图片以外,还常邀清画家来画速写。在一些重要的活动,如国庆十周年大游行或俄罗斯马戏团到访,总能在报纸上见着先生的速写作品;先生的剪纸好,其中一幅《大除夕的城煌庙九曲桥》尤其出名,画面剪的是上海城煌庙豫园的九曲桥,但先生没有剪荷花池中的水纹,而是在桥墩下剪出几个小乌龟,以此让观者的感受移情至湖水,表现手法很是高级。除了漫画、速写和剪纸外,先生还是水墨画、年画、连环画等方面的高手。 第三个“真”,指的是真情实感,我认为先生的艺术核心和艺术灵魂就是个“真”字。我们知道文艺作品无论是美术或是诗歌,只有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如果没有“真”,艺术的塑造将会是苍白无力的。很多文章里有提到张先生在1947年的一个雪夜,回家路上看见三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儿围着熄火的炉子取暖,当晚他就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出门,就发现两个流浪儿已被活活冻死。此事刺痛了先生的心,于是他画了《三毛流浪记》,要为这些苦孩子呐喊,《三毛流浪记》在发表以后,有非常多的读者往报社寄小鞋子和小衣服,读者明明知道“三毛”是艺术家创造的人物,但还寄出了爱心,说明这个形象在读者心中已经活了,这恰好诠释了“真”字的感染力。在先生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艺术家人性的光辉。这也是“三毛”人物长久不衰的艺术魅力所在。 张乐平 三毛从军记047 连环漫画 1946 张乐平 三毛从军记121 连环漫画 1946 刘晓峰:张乐平先生一直站在平民的视角上面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漫画作品,这是否是他被称为“平民画家”的原因之一呢?重新回顾张老的艺术道路与人生历程,我们应该留下哪些启示? 张慰军:大家称呼我父亲是“平民画家”,首先主要还是因为他的作品。在六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父亲的作品主旨一直是站在普通老百姓的视角上,关注着平民阶层的思想感情。譬如说他二三十年代画的一些漫画,大多数是反映平民生活的,后来在抗战时期后,他画的《三毛从军记》表现的是一个小人物的从军生涯,画的《三毛流浪记》表现的是普通底层人民的生活。其次,生活中的父亲淡泊名利,他始终在他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事,不轻易向困难妥协,也从不去巴结任何人,他正直厚道,虽然不善言辞,却很重情义。父亲正是用他的作品和人品赢得了“平民画家”的赞誉。 父亲是艺术家,但是他的很多作品却有着社会学意义。他创作的《三毛从军记》《三毛流浪记》等经典作品能够经历这么长时间的考验,甚至得到祖孙几代人的喜爱,这成功不仅仅是因为父亲造型能力强,而且一定包含着塑造三毛时父亲全身心倾注的情感,以及凝聚在三毛身上那经得起考验的真实性和人民性。父亲的作品始终与时代的脉搏同步,可以说他的作品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的历史变迁。同时,父亲的艺术化为巨大精神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几代人。“善良、幽默、坚强、勇敢、乐观向.上”的“三毛精神”伴随了几代人的成长。我们今天的少年儿童将继续跟着三毛学习什么是正直善良、自强不息、勇敢机智和爱憎分明,尤其是乐观和快乐地面对世界。 郑辛遥:张乐平先生在中国乃至世界上都是很有影响力的,这是不争的事实。方才用三个字“广、精、真”来概括了先生的艺术风格,而其中的“真”字就很好地阐述了先生为何被誉为“平民画家”。另有,现在累计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三毛”系列作品就有一千多万册、每年光《三毛流浪记》一本就有一百多万册:在中国估计是没有第二本漫画集或儿童读物能达到此种规模。这数据表明了先生的作品在整整影响了我们四代人之后,将继续影响我们的第五代、第六代人。几代人读者的数量是如此的庞大。而他们正是我们国家的人民群众阶层,所以.先生被誉为“平民画家”是当之无愧的。 此外,先生的作品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他塑造的“三毛”作品近几年屡次斩获国际书展的大奖,并且每年三毛作品都去世界各地办展览,这是优质文化的对外输出。在国际舞台上展示我国的经典艺术作品,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都是非常必要的,是值得我们艺术工作者继续推进的。比利时漫画家埃尔热笔下有一个漫画人物叫做“丁丁”,我们注意到“丁丁”的衍生产品有一千多种,据说“丁丁”的衍生产品非常受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效果相当好。我国“三毛”的影响力一点也不亚于“丁丁”,甚至我们有更加广泛的读者群体,“三毛”该如何做?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本文经访谈录音整理,经张慰军、郑辛遥审阅) 张乐平 三毛流浪记——孤苦伶仃 连环漫画 1947-1948 张乐平 三毛流浪记——饥不择食 连环漫画 1947-1948 张乐平 三毛流浪记——不如洋娃 连环漫画 1947-1948 张乐平 三毛流浪记——炭画黑衣 连环漫画 1947-1948 张乐平 三毛今昔——同是儿童 连环漫画 1959 张乐平 人到老年 连环漫画 1985-1986 张乐平 三毛日记——污染 连环漫画 1977-1992 ——摘自2020年第9期《美术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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