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自左至右为:李济生、师陀、巴金、孔罗荪、张乐平、王西彦、柯灵。(祁鸣摄)
有一张照片流传很广,画面是巴金和他的朋友们,拍摄于巴金武康路寓所的二楼书房中。朋友们围坐一圈,他们是:柯灵、王西彦、张乐平、孔罗荪、巴金、李济生、师陀……这些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尤其是巴金和他对面坐着的柯灵,几乎可以用“开怀大笑”来形容。这张照片曾被命名为“劫后的笑声”,那么有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被提出来:他们在笑什么?
我最初看到这张照片,是在《巴金对你说》(少年儿童出版社1992年7月版)大型画册上。该书的图片说明是这样的:“劫后重逢,巴金客厅里又洋溢着熟悉、但又久违了的笑声……这是为祝贺1977年《家》重新出版的一次老友聚合。”(第54页)《家》一度被作为 “毒草”禁止出版和阅读,为《家》重见天日朋友们聚会,且有如此开怀大笑,迎接生命中第二个春天,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但是,我看到桌面上只有茶杯,没有新书,他们怎么不拿几本新书作道具呢?
我还看到关于这张照片的另外一段说明,从笔迹上看,是摄影者祁鸣写的:“巴金身陷灾难中,感受到最宝贵的,依然是朋友中一颗‘黄金般的心’。劫后重逢,巴金客厅里又洋溢着熟悉、但又久违了的笑声……这是为庆贺粉碎‘四人帮’后的一次发自肺腑的笑声。”这个理由更虚一点,不过倒是符合“劫后重逢”的这些老人们的心态……多少年过去,大家只是笼统地谈论这张照片,至于,到底是什么让照片上的人发出会心的微笑,还是不大了解。
要想弄清楚这背后的故事,还是要从源头查起。前面说,这是为了庆祝《家》重印而举行的聚会,查《家》这次重印的时间,版权页上说是:1962年1月北京第2版、1977年11月北京第15次印刷。那么,这张照片应当拍摄于1977年11月之后。根据巴金日记提供的线索,1977年12月19日,“树基寄来新版《家》一册。”(《巴金全集》第26卷第1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当月28日,大批样书寄到:“《家》已寄到,共一百五十九册,是托何嘉灏取来的。”(同前,第195页)次日晚上,巴金开始分赠样书给朋友:“十点起清理新到的《家》,拆包、签字到十二点三刻,一点后睡。”(同前)那么,朋友们的聚会应当是在这之后了。同样依据巴金的日记,我查到,有这些朋友聚会并拍下照片的日子是1978年1月10日午后,当日日记是这样写的:
午饭后济生来,师陀、柯灵、西彦、罗荪、乐平先后来。管理灯光照明的两位同志和《文汇报》的两位同志也都来了。祁鸣最后来。两点半开始拍电视片,四点半结束。(同前,第200页)
照片拍摄日期明确了,我们也知道了,这并非为《家》出版而安排的聚会,而是为了“拍电视片”而做的“摆拍”。此事,摄影者祁鸣后来有回忆:“一九七七年,碧青的嫩芽已经绽开在柳梢头。有一次,我拍画家张乐平的电视片时,问起巴老,张乐平说:‘赶快去给他拍片!’我随张乐平来到巴老家,给他拍了一部电视片《访老作家巴金》,后来播放了。望着巴老的满头银发,我萌生了一个念头:不能老是事后遗憾呀!何不趁巴老健在,多给他拍些资料,为人世间留下他的形象?”(《为巴老拍电视片》,李致、李舒主编《巴金这个人》第181页,成都时代出版社2003年11月版)时间上,他记忆有误,不是春天,而是冬天。巴金在1977年12月28日日记中记道:“上午张乐平陪电视台祁鸣来商谈拍电视片的事情。”(同前,第195页)此后,又多次提到拍片的事情。不过,至此,老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他们在笑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去年“十一”期间,李健吾先生的女儿李维音老师寄给我《李健吾画传》才找到真正的答案。李维音老师可真是不简单,她自己是学核工业的,为我国的核电站的建设做出过贡献,退休后,姊妹几个历经数年,编辑出版《李健吾文集》《李健吾译文集》两部合起来有25卷的皇皇大书;她又编辑了《李健吾书信集》,编写了《李健吾年谱》,直到搜集史料和图片写出这部《李健吾画传》(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版)。我想,这是一个女儿向父亲表达爱与敬意的最好方式了。
在这部画传第69页中,印出这张照片,是柯灵1978年4月5日赠李健吾的,柯灵有一段题词,终于把他们为什么大笑的谜底揭示出来了:“此照摄于老巴家。当时正在谈兄登台演《金小玉》掌故,合座笑不可仰,兄可于相片中觇之。”原来大家是在谈李健吾演戏的趣事,那是一桩朋友间流传已久的“掌故”了。我在《星水微茫驼铃远》(商务印书馆2020年7月版)一书中写李健吾的篇章中曾提到过:
《金小玉》是李健吾根据法国剧作家萨尔杜(Sardou)的《托斯卡》(La Tosca)改编的,李健吾将一个女伶的传奇故事中国化,放在北伐战争环境里上演。他自己还在戏中扮演总参议一角,过了把戏瘾。有一次开演前,李健吾在后台兴奋地跟演员大谈他如何演总参议,说到得意忘形,平时从不吸烟的他,猛吸了几口做道具用的劣质雪茄,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李健吾画传》中说,李健吾是被剧中石挥饰演的一角吸浓重的劣质烟所熏)那一天,李健吾是因烟而晕,等要回家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他喊了一辆黄包车,上了车,车夫问去哪里,他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上海殡仪馆。”在黑乎乎的凌晨去殡仪馆,可把车夫吓得够呛——1940年10月起,李健吾的家搬到徐家汇多福村5号底层,这个弄堂的隔壁就是上海殡仪馆,所以,李健吾才这么说……
长久以来困在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想不到就这么解开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柯灵先生的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啊,我也得感谢李维音老师将这张珍贵的照片和题词公布出来……史料寻访的魅力或许正在于此,踏破铁鞋而不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意外的邂逅,可能拨开云雾,让我们一窥历史的本来面目。一张照片,他们在笑什么,当然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多少年来,我在追寻它背后的故事,一旦解决,我不禁也有一种乐在其中的会心的微笑。
2020年10月3日傍晚于海上竹笑居
——摘自2020年11月29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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