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张乐平 |
解说:七十七年前,上海的《晨报》副刊上,出现了这样一个漫画人物,七十七年后,以他为主角的音乐剧在全国巡演,一代又一代人为他而落泪。 音乐剧《三毛流浪记》歌词:……我不要把我叫做宝贝的妈,我不要为我缝补衣裳的妈,我不要给我擦去眼泪的妈…… 解说:七十七年来,这个人物从未长大过。在上海宋庆龄陵园,他永远陪伴着一位老人,人们称这位老人为“三毛之父”,他叫张乐平。 张慰军(张乐平四子):年轻的时候,我没有机会佩服父亲,年纪大的时候,是越来越佩服我父亲,是这样的,越来越佩服他。 解说:1935年,人们第一次在上海《晨报》的副刊上看到了一个大脑袋上只有三根毛的小男孩三毛。 张慰军:整个中国的漫画界都没有一个儿童漫画形象,所以后来我父亲就准备画一个以儿童为主角的连环漫画,所以他就画了三毛。先是一个光头,然后可能他随手就加了这三根毛。我一直在想,加了这三根毛,好多人都问为什么叫三毛,不叫四毛也不叫二毛?一方面呢三毛好叫,一毛、二毛、三毛,一般总是叫三毛的;第二呢,我父亲自己在家乡排行老三,这都是我后来想的。他自己说是随手加的三根毛,因为那个时候,大毛、二毛、三毛在江南一带,在上海、在江南一带都是很通俗的一个小孩子名字,那么他就叫三毛就三毛了。 解说:这个总是调皮捣蛋的上海普通人家的小顽童,和当时叶浅予创作的王先生和小陈等一批漫画人物成为当时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上世纪三十年代,随着西风东渐而来的漫画,葳蕤成荫,臻于壮实,华君武、丁聪、丰子恺等日后中国漫画界响当当的人物,成为当时激越时代的鼓手。 张慰军:我父亲第一幅画呢,是他当时的老师、美术老师叫陆寅生,陆寅生老师对我父亲走上美术道路,对他的帮助很大的。因为陆寅生本身是美专毕业的,在他那边我父亲知道了一些西洋画的一些基础的素描关系。在陆老师指导下,我父亲画了当时来说有点漫画意义的一幅画,叫《一豕负五千元》,是讽刺当时北洋军阀曹锟贿选总统这个事情,在当地我们老家海盐展出。 解说:那时,还是三友实业社绘图员的张乐平不会想到,他出于对绘画的兴趣所创作的这个小人物,日后竟会成为中国漫画史上最具生命力的形象。若干年后,提起中国漫画人物,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三毛,甚至只有三毛。不过他们的名声大噪,是在三毛诞生之后的第十一个年头,在他们共同经历了那场中国现代史上最壮烈的战争之后。 卢沟桥事变爆发两个月后,上海画家在一天之内组织成立救亡漫画宣传队,叶浅予和张乐平分别担任领队和副领队,一群文弱书生从此卷起行囊,挎上背包,转战浙、赣、湘、闽、粤等抗日前线,他们要以笔救国,以画抗战。天真的三毛在救亡图存的战火中隐匿了身影。 张融融(张乐平长子):请坐。这是我父亲纪念馆要开馆了,是新馆,我们现在在整理,整理一部分照片,这是我父亲。 记者:这是张先生? 张融融:他是队长,也是漫画宣传队他们在一路上宣传的时候。这个是(在前线画的),到前线去画的不多,数得出的。你在重庆也是抗日,在延安也是抗日,但是你要深入到前线去画,不多。都抗日的,但是像他这样在前线画,好像没什么看到 。 解说:张乐平一腔热血投身前线,但却以胆小出了名。画家黄永玉80岁时在回忆录《比我老的老头》中提到张乐平,仍然不忘他当年是如何带着自己上坡下坡,穿越丛林,狼狈地爬进坟冢躲避轰炸。“乐平兄胆子特别、特别、特别之小,小到难以形容,后来才听说,他胆小得有道理……” 电影《三毛从军记》歌词:扛大枪,吃皇粮,杀敌寇,三毛去当兵。长官个个赛爹娘,老兵人人是兄长,小兵就是灰孙子,放个大屁也不响…… 张融融:有人说我父亲胆子很小,他平时为人胆子蛮小,谨小慎微的,不去得罪人的,但是在这个时候你看他,这个时候也有生命危险的,包括画《三毛从军记》,他就得到恐吓信,把子弹寄在信里(送过来),如果没勇气他就不画了,对吧?不是说他没有(胆量),他胆子实际是很大的。 解说:五个月内《三毛从军记》在《申报》连载120幅。如果不是因为“胆小”,也许张乐平和他三毛的传奇会一同在战火中灰飞烟灭,“胆小”的张乐平坚持走完了八年的抗战之路。他以漫画走进了事业的最高处,也因漫画走进了生活的最深处。 张慰军:他对小孩子是非常好的,我们小时候他对我们都是很好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定要在我们这七个孩子里面要培养出一个继承他事业的,这个倒没有,他是顺其自然。这个就是我父亲的书房,我们基本照原样(摆设的)。这张桌子就是…… 记者:当年张先生当年作画用的? 张慰军:这张桌子是我父亲作画的。老实说这点颜色我还没洗,就是原来我父亲用过的那个颜色。 记者:这么多年一直在保留着? 张慰军:对!这个就是上次特奥会在上海召开的时候,它的吉祥物是三毛,根据我父亲的那个(三毛),做了一些另外的设计。 音乐剧《三毛流浪记》歌词:我不要把我搂在怀里的妈,我不要把我叫做宝贝的妈,我不要为我缝补衣裳的妈,我不要给我擦去眼泪的妈,我不要炊烟中等我回家的妈,我不要狗叫时挡在我面前的妈,我不要寒风中裹住我身体的妈,我不要唱着歌哄着我睡觉的妈,我不要爱我的妈妈…… 张慰军:那个时候我父亲在上海经常看到一些流浪儿,一些战争孤儿,也有一些各种各样天灾人祸流落到上海的那些人。1947年初的时候,一个很冷的冬天的晚上,我父亲(从)外面回来,那个时候我父亲住在一个亲戚的阁楼上,晚上回来(在)弄堂口,看到有三个小孩子穿得很单薄,就围着一个小的洋铁罐,里面放着些炭这类的,围着那边在烤火。我父亲看着他们也挺可怜的,但是当时自己囊中羞涩,而且太多这种情况,他就回去了。下雪了,我父亲就一直在想,这几个小孩子不知道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我父亲出去工作的时候一看,两个小孩死了,只有一个小孩还活着。 解说:张乐平没有让退伍的三毛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要让这个瘦弱的身体再一次承受中国大地上的苦难。离开战场的三毛走上了流浪之路,继《三毛从军记》之后,紧接着的1947年,又一部传世之作《三毛流浪记》诞生了。 张慰军:第一幅作品开始出来就很轰动,就一直一直(受关注),《大公报》的销量直线上升。到后来什么程度呢,以前我们看报纸,每个报社有几个阅报的地方,它放在一个铁丝做的夹子里面,一出来没多久,它那一块东西就给人挖掉了,就是那幅画给人挖掉了。 解说:浪迹街头的小三毛牵动了无数善良读者的心,他们纷纷给报社写信,向三毛表示慰问, 要求给三毛安排好一点的环境,让苦难中的三毛得到些许的温暖。 张慰军:有一个小孩子就会写信:“张乐平先生你太残忍了,你又让三毛饿肚子了,今天我早饭没吃,我不吃早饭 我把这个钱(给你),你给他买个大饼吧!”就把钱寄过来。也有的人就说:“他今天又受冻了,我把我的毛衣给他穿吧!” 解说:张乐平一生中大部分的作品是以孩子为题材,他说:“我是画漫画的,画了许多儿童漫画,有人问我,你的儿童漫画小孩子那么喜欢看,有什么诀窍吗?我想来想去没啥诀窍,就是有一点,我爱孩子。” 记者: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照? 解说:张乐平喜欢孩子,夫人冯雏音就为他生了一堆孩子,从高到低一排总共七个。于是他们那幢小洋搂成了五原路二八八弄里著名的儿童乐园。 张慰军:我父亲是特别喜欢孩子,那时候我们家住的这栋房子,我们家七个孩子,楼下韦布叔叔家是八个孩子,他们瞎开玩笑是七上八下。不光这样,现在我回到家想想,那个时候怎么住这么多人,有我外婆,就是我姥姥,他们家也有个外婆,家里有照顾生活的保姆,还有就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这些孩子也不一定(流浪),可能是我们亲戚,也有我哥哥同学这样的,都住在这房子里。想想这个时候这么小的一个房子怎么住这么多人,不过这是很热闹,我父亲就是喜欢孩子。 解说:从街头那两个被冻死的可怜流浪儿到自己的七个孩子,再到后来所收养的一群孩子,难怪黄永玉说“张乐平的家形成了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难,便明白这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的情感落脚之处为常人所不及。”而这些孩子们也成为张乐平创作灵感的直接来源。 张慰军:他很讲究那些造型和线条,就是他画面的效果。他感觉画一个人,某一个角度或者某一个姿势,有点别扭的,他肯定会把不管谁,家里有谁,“你过来过来,做个样子给我看看。”我们就做个样子给他看一下。他的衣纹,他很讲究衣纹是怎么(画), 他对解剖学还是有点研究的。他尽量把线条简化,我父亲你看他的东西,都是很简单的,几根线条就成了,他觉得越简单越好。这次他们这个音乐剧,《三毛流浪记》那个舞台美术,我有个朋友说,感觉这个搞舞美的人怎么像你爸(那样设计)。我觉得这次舞美挂的那些背景,后来我问他们,三宝老师说,就是参照原来《三毛流浪记》。 音乐剧《三毛流浪记》歌词:那时你在无尽的寒冬忽然为我唱的歌,那是在我早已经忘的你永不变的承诺。那是在这个街头,你为我坚持的守候,那是在这个时刻,你为我点燃的篝火…… 张慰军:我们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酒,带点酒给我爸喝。 记者:张先生生前非常爱喝酒? 张慰军:对!非常爱喝酒。我去医院看他,他总是说你带个暖壶来,然后我知道他其实是叫我带一个暖壶的黄酒,我就明白了。偷偷地背着,他以为是背着医生和护士偷偷喝酒,其实医生护士都知道。 解说:张乐平一生嗜酒,如果说前半生是因为性情所致,那么后半生更有些借酒消愁的意味。曾经以画三毛而家喻户晓的张乐平,在1950年已经成为了上海美术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但此时三毛连环漫画的创作却让他陷入了困惑。有人说三毛是流浪儿,就是流氓无产阶级,不值得再画;有人说三毛太瘦了,他的形象只适合于表现旧社会的儿童;又有人说三毛到现在已是十多年了,还不给他长大起来,未免违背自然规律……张乐平糊涂了。 张融融:这是舞台上展现我父亲被斗。那是1997年的时候,香港有个明日剧团,它演了一个舞台剧《三毛流浪记》,它里面插了一段我父亲的遭遇,它编的不错。这张照片就是再现了我父亲被批斗的场景。 记者:您刚才谈到在“文革”之前父亲头发还是黑的? 张融融:就是“文革”一开始,明显白了。 张慰军:红卫兵斗他的时候,就是当着他的面要他撕,撕他自己三毛的原稿,因为抄家到那边去,叫我父亲撕,我父亲没撕,他们就当着我父亲的面,把三毛的原稿撕了好多,撕了好多,还叫我父亲自己扫掉它,倒掉。那天回来我记得很清楚,我父亲下班了以后,很晚很晚了,下班以后,他就夹着一个包,回到家里他就在我妈妈面前也没说话,他就把那个……他就打开包,把那个撕碎的那些《三毛流浪记》的原稿放在桌子上,他自己的眼泪就掉下来,就是说这个比打我父亲还厉害的影响,我父亲就是最难忍受的,我觉得他很难忍受,因为他把他自己的作品看成他自己的孩子,他后来他说想要死。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比较小,但是发现有一张他的自画像,画的眼神很愤怒,很压抑,那个眼神,他边上写了个“爸爸”,也没有盖章,他就按了个手印,后来才知道其实他那个时候想离开这个世界。 解说:卑微的三毛总是能在与命运的挣扎中用他的智慧和乐观找到那么一丁点生存下去的希望,以此努力地活着。而此时的张乐平真正和他的三毛走到了一起,尽管画纸上的三毛被撕毁了,但心中的三毛却永远顽强地活着,用希望和信念等待重生。“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张乐平再次拿起了画笔,于是有了这幅《三毛学雷锋》,但哪怕这张画稿中的三毛,已不再那么面黄肌瘦,甚至成了光荣的少先队员,但又有哪家报社敢于刊登呢?画稿一级级报审,一直未能 得到明确的批复,直到1977年的“六一”儿童节,人们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久违的三毛。 张融融:这个是三毛50岁生日,在少年宫为三毛庆祝生日,然后我父亲去了,就是这个场面。 记者:三毛50岁生日,那就是1985年的时候? 张融融:嗯,85年。 记者:85年。 解说:风风雨雨半个世纪的三毛仍然是一张孩童的面孔,而此时的张乐平已年近古稀。这时,他开始酝酿《三毛历险记》和《三毛东渡记》,前者想借三毛之口叙“文革”旧事,但被朋友劝阻,最终搁笔;后者源于1980年访日,他想以三毛为向导,请阿童木陪伴,反映日本的发展,虽然画了数张草稿,但身体不好,手边资料又太少,也只得作罢。晚年的张乐平不禁感叹,“三毛不老,而我衰矣!” 七十七年前在张乐平最初的画稿中,三毛还是个光头小子,只是某日张乐平偶发灵感,闲闲三笔,便有了三毛,也便有了张乐平与三毛的痴缠一生…… 编导:范若雁 郄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