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受喜爱的流浪儿,他的命运牵动着几代人的心,他的创作者张乐平先生是如何将自己的一生冷暖投入到三毛的漫画之中?今晚八点,我们听记忆说话。
刘凝(主持人):大家总是从《三毛流浪记》中看到你父亲少年甚至童年时候的影子。
张慰军(张乐平之子):是。
刘凝:他也是很苦,然后也有这样像流浪儿这样非常悲惨的一段经历吗?
张慰军:是。他到上海来做学徒,早上起来烧火、做饭、带孩子,都是他自己做。那时候我父亲还很小,就十几岁的一个小孩子。
刘凝:对。
张慰军:而且我父亲发育比较晚,个子很小,每天还要背着小孩出去。老板是个赌徒,他每天晚上要出去,还要我父亲看着门,等他回来,我父亲才能睡觉。我父亲就觉得,每天要一面等着门,一边还要帮他搓纸媒,毛边纸把它搓成一条一条很长的叫纸媒,然后他把它点着以后,就点烟用的。后来我父亲挺喜欢画画,他说这个纸,这么做纸媒不是很浪费?他就用毛笔在上面画,画完了以后,留条边他是不画的,然后卷进去时看不出来的。
刘凝:他挺聪明的,留很多的空白在那个地方。
张慰军:对。画过的地方老板看不出来,但是后来还是被老板发觉了。
刘凝:怎么会发现呢?
张慰军:因为他用毛笔画了以后,就点不着。
刘凝:毛笔画了点不着,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墨干了以后……
张慰军:干了以后,纸媒就点不着了,老板发觉,拉开一看,把我父亲骂了一顿。
刘凝:我还以为打开以后,很喜欢这个画,饶了他呢!
张慰军:然后我父亲就发觉,你能发觉,那我就换个方法,他就用铅笔画。从这个以后,用铅笔画了以后,老板再没有发觉过。
刘凝:他画什么呢,在那个时候?
张慰军:画些牛,水里的船,反正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有一次,一到夏天,老板出去赌钱了,或者是出去喝酒,就让我父亲等着。蚊子很多,我父亲就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用两个缸放在脚下面,两只脚伸进去,盖层很薄的布,那蚊子就不会咬他了。一面画画,一面就这样。有一次老板回来了,不知道怎么突然回来,很急地敲着门,我父亲忘记他的脚在缸里面,起来去开门,就一下子摔倒了,把缸什么都打破了。老板一看……
刘凝:他受伤了吗?
张慰军:受伤了,后来他身上还有那些疤痕,我们小时候都看到过。然后那个老板进来就是一顿毒打,从今以后就不让我父亲帮他等门了,晚上叫他到外面的码头上面,看着他的木头。那时候在那里面做了两年,其实两年什么都没学到,就是煮饭、带孩子。
刘凝:然后学会忍着挨打。
张慰军:对,还要挨打。他也说过,他说我就是三毛。
刘凝:他说他就是三毛。
张慰军:对,他说我就是三毛。后来他回去以后,在我的姑父帮助下,他去了一个私立的美专,他是到那边去画画,学画,那时候叫月份牌。
刘凝:是画大美人吗?那时候的月份牌?
张慰军:对,就是画大美人。我父亲不是很喜欢画,画这种大美人,所以老师不喜欢他。老师让他们画石膏像,他画的还可以,让他们画那些写生什么,应该叫他去画,就是画一些美人。他老是去画街上的红头阿三,安南巡警那些,他画这些东西。
刘凝:是画速写,还是当时画那些漫画?
张慰军:速写也有,交的作业也是交这些东西,他并不喜欢画月份牌。
刘凝:他为什么要画这个,不听老师的话呢?
张慰军:他喜欢,他就觉得画这种东西才有意思。我认为我父亲就是这样,他为人是很正直,很善良,很老实,但是他在艺术上面很……
刘凝:很倔?
张慰军:很倔,而且很甩得开。那我小时候学画的时候,他就觉得,他跟我说,你一定要甩得开,什么东西都放着很大的胆子去做,画画的时候。所以很多人都说,你父亲是喝酒喝出来的,因为我觉得他可能喝了酒以后,胆子大了,就有一股劲,可以把画画得很好。
解说:上世纪30年代,上海的漫画非常兴盛,几乎所有的报章杂志都经常刊登漫画作品。张乐平画的三毛趣意盎然,在上海的漫画界独树一帜。抗战爆发之后,张乐平和几位漫画界的朋友也突发奇想,要组建一个漫画宣传队,用漫画的力量参加抗日。
张慰军:上海的漫画界几个漫画家,由叶浅予做领队,我父亲做副领队,六个男的一个女的,那时候不是刚过了七君子事件吗?他们说我们是漫画界的七君子。他们觉得南京作为首都,它的抗日气氛并不好,所以他们就在上海自发地组织了这个漫画宣传队,就到南京去了。到了南京,他们就去找当时政府方面的那些人。政府方面对他们根本不重视,你们来干嘛,你们就应该回去,你们根本不用这么冲动,跑到这边来宣传抗日。那时候他们七个人,怎么办呢?正好叶浅予他在南京有一栋房子,他们就挤在那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大家都打地铺,就挤在那个房间里。然后他们到处搜集素材,画了二百多幅画,搞了一个漫画展览,宣传抗日的漫画展览。那时候就一下子轰动了,他们在南京,在镇江,在那个附近,南京附近的几个城市,举办抗日宣传的画展。好多人都去看,据说是排队,还要排好长时间才能看到这画展。
刘凝:政府呢?
张慰军:这个时候政府才知道,他们应该支持他们漫画宣传队,收编了他们,给他们每个月三百元的津贴,包括买纸、买笔,什么都在里面。
解说:抗战初期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人心恐慌。这支漫画宣传队为了创作出生动的抗战漫画,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到硝烟弥漫的前线去写生,然后奔走各省举办画展,大大激励了当地的抗战士气。
刘凝:他后来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这段抗日的日子?
张慰军:最骄傲的他是有一次,是中国空军开了飞机到了日本的国土,比美国人去炸还要早,是1938年5月20日。飞机过去所带的东西,就是标语和漫画宣传队他们画的漫画,撒在日本的土地上。第二天他们早上起来,日本人慌了,有飞机能来撒传单,那就可能会丢炸弹,但中国人那时候没有丢炸弹。欧美国家就评论,说中国你们是正义的,他们是非正义的,他们是用刀在杀你们,你们没有去投炸弹,而去投了一些宣传的那些漫画和传单,觉得中国空军很了不起,这个我父亲提起过好多次。
刘凝:而那些漫画和传单,都是父亲那漫画队一块完成的是吧?
张慰军:漫画队一块完成的。所以日本人那时候,也是第一次有别的国家的飞机到他们国土领空,到他们领空来撒传单。
解说:政府把漫画宣传队东遣西调,可是经费却常常没有着落。宣传队到最后,只能在报纸草纸上画。1941年(按:应是1942年春),漫画宣传队只能在极度困难中,宣告解散。抗战胜利后,张乐平回到上海,他的《三毛从军记》横空出世,这部作品生动诙谐,却对国民党军队充满了辛辣的讽刺。
刘凝:他(张乐平)当时创作环境,其实也不是特别好?
张慰军:是。他对当时部队里面,现在说是不正之风……
刘凝:对国民党的讽刺很强烈。
张慰军:对国民党的讽刺也是很厉害的。国民党接受大员贪污腐败,那是很厉害的。战争孤儿,还有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那些难民,他们这些人你们不顾,你们政府不管,去抢钱,去接受敌产,很起劲。所以整个社会,大多数人对社会是不满的。
解说:抗战胜利之后,老百姓并没有过上安稳的生活,流浪汉到处可见。当时正值冬天,早晨一辆辆塌车装满了晚上被冻死的尸体驶过,这种情景深深刺激着张乐平,他开始了《三毛流浪记》的创作。
张慰军:他(张乐平)怎么看到流浪儿,然后去和流浪儿做朋友……
刘凝:他真的有流浪儿的朋友吗?
张慰军:真的有流浪儿的朋友,那时候。他第一次去的时候,他穿的作为有收入的,所谓也是一个画画的人,他是衣服穿的比较整齐的,他就去和那些流浪儿交朋友,他们不愿意和他交朋友,觉得你是有钱人,我们是没钱的,我们是穷人,我们是叫花子,我不和你交朋友。后来我父亲,就是去换了那些很破的衣服。
刘凝:他还有这些很破的衣服吗?
张慰军:也不知道他什么地方来的,我父亲其实比较注重仪表的。去和他们做朋友,然而他自己有收入,他会去买一些大饼油条,或者包子馒头,他去给那些小孩子吃。然后他就和他们聊天,做在上阶沿,人行道的上阶沿上面,一面吃大饼油条,一面就问他们的生活什么的。他刚开始画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信,里面夹了一颗子弹。
刘凝:为什么?
张慰军:你不能再画!画《三毛流浪记》的环境那是很不好,他刚开始画的时候……
刘凝:他在哪里画的《三毛流浪记》的完成?
张慰军:刚开始的时候在上海,后来就把我们全家,把我母亲,把我哥哥、姐姐就迁到嘉兴,他们在嘉兴生活。然后我父亲在嘉兴和上海来回跑,有很大的一部分在嘉兴完成的。他是这样,他是在嘉兴画,画完以后送到嘉兴火车站,然后让火车站的人帮他送到上海。《三毛流浪记》造成的影响,的确是非常大。第二天,他在《大公报》发表的,就是造成洛阳纸贵的那个情况,每天早上的《大公报》全部卖完,大家都抢着看,三毛下面是什么,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怎么样了?每天早上,大家一上街就去买《大公报》,造成的影响非常大。大家都呼吁,帮助这些战争造成的那些孤儿。后来宋庆龄亲笔写信给我父亲,说想搞一个三毛乐园,不是搞一个,搞好多三毛乐园,专门收留那些流浪儿的。在上海那时候叫大新公司,就是第一百货公司的楼上,搞了一个三毛原作义卖,把卖了画的钱办三毛乐园。
解说:《三毛流浪记》在社会上影响很大,三毛的形象成为了旧社会穷苦孩子的典型。解放后,中国的面貌改变了,如何对三毛新生活加以描绘,成为了张乐平面临的最大难题。
刘凝:接下来,没过几年之后,父亲的创作热情却不高了。
张慰军:是。
刘凝:他有一段很沉闷的日子。
张慰军:有人就说了,你三毛画了这么多年,怎么老长不大?这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还有说三毛已经解放了,你三毛怎么老是画成这个样子,应该画胖一点,脸也圆一点。你们应该上班。后来我父亲就努力能跟上形势吧。
刘凝:是他真的想跟上形势,还是人家对他提出来这样的要求?
张慰军:压力太大。他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是《解放日报》美术摄影部的一个负责人(按:解放初期张乐平尚未进解放日报社工作,当时是在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任副主席兼创作研究部部长)。他平时要上班,又要去开会什么的,深入生活的时间是不多的,所以他觉得他好多东西都画不出来。
刘凝:那他原来呢?不像这样,不做负责人的时候。
张慰军:他也说过,他说他们开会,我就画不出来了。他原来就是想灵感来了他就画,灵感没有的时候,他就可以去找些灵感,或者让自己安静下来想一想,他每天这样上班下班的话,根本没时间去深入生活了。因为我父亲其实他人缘很好,那时候的《解放日报》的一些领导,也对他挺好,但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再也画不出像《三毛从军记》和《三毛流浪记》这么好的作品了。所以那时候他就觉得很苦闷,就画不出什么特别好的作品来。你不能再搞一些所谓出格的那些事情。
刘凝:所以那时候的父亲是老实的,老老实实上班,老老实实开会。
张慰军:对。
刘凝:老老实实地按题目去作画。
张慰军:是。
解说:三毛由流浪儿变成了幸福好学的新三毛,张乐平的笔下渐渐少了对现实社会阴暗面的批判。可是,张乐平的老老实实并没有求得安稳的生活。“文化大革命”爆发,一场灾难来临了。
张慰军:因为他(张乐平)的影响比较大,是最早被打倒的人之一。他、丰子恺,他的大字报是多得不得了,说他画的三毛是小武训。那时候不是批判过《武训传》?说三毛是小武训,是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所谓画的那些《流浪记》、《从军记》是教坏小孩子。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时候,我们家一直是很热闹,到我们家的小孩子是经常过来玩,那时候叫张叔叔,都来看张叔叔。到“文化大革命”,我父亲回忆起一件事情,他说的他最痛心的一件事情。我们小时候也陪他出去,路上也会见到那些小孩子,一看到我父亲:“一二三,张叔叔好!张叔叔好!”就一二三张叔叔好。后来等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老了一点,“一二三张伯伯好!”后来“文化大革命”了,我们家的门口大字报贴的很多。我父亲有一次出去,又好多小孩子:“一二三,”我父亲就觉得奇怪了,他们还会说张叔叔好吗?想不到小孩子就说:“打倒张乐平!”我父亲说这比打我还难受。
刘凝:尤其他喜欢孩子的话,他是最不愿意这样的。
张慰军:是。
刘凝:那他回到家里,还会找一种解脱吗?比如说继续画点什么,就像小时候在地主那个地方,还能够画画一样。
张慰军:练练笔他会,但基本上是不画,不画什么东西了。斗他的时候就是造反派,就是说你这个三毛画的是什么,毒害青少年那些。然后一面说,一面就当着他的面,把那些我父亲保留了,已经保留了,四几年开始,保留到六几年的,将近二十年的那些画,《三毛流浪记》的画,就当着他的面就撕。都撕碎了以后,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就扔在他面前,你自己把它扫掉,我父亲是含着眼泪把那个扫掉。然后那天他回来,他回来总是拿个包,包打开以后,他看看,就拿出来好多《三毛流浪记》的碎片,这是他也很痛心的一件事情。
刘凝:“文革”结束之后,父亲画的第一幅画,你有印象吗?画什么了?
张慰军:三毛。
刘凝:三毛终于回来了。
张慰军:对。
刘凝:画了一个什么样子的三毛?
张慰军:他第一幅画,他就是画了一个三毛,还是戴上红领巾的三毛。
刘凝:带着红领巾的三毛。
张慰军:然后呢,是恢复出版《三毛流浪记》的选集,还不是全集,多少万册我也忘记了,反正根本买不到。好多亲戚朋友就到我们家来说,我们去买都买不到,你送我们一本,或者代我们买一本。
刘凝:还走后门呢。
张慰军:还走后门。那时候一本书才几毛钱,几毛钱。我就记得我父亲,正好是工资发还的那一天,我父亲用发还的工资,大概有几百块钱,买了这个书送给人家。就像抗日战争以后,八年以后,我父亲又回来画《三毛从军记》。三毛回来了,三毛回来了。
刘凝:三毛几次流浪走了,三毛又回来了。
张慰军:是。
刘凝:他有没有想到,给三毛一个很好的命运,尤其是在他老年的时候,再画一组三毛出来?
张慰军:他想过,他想过,想过希望三毛,因为三毛其实一直是与时俱进的,他还是想过,让三毛,后来是画过一点,《三毛学科学》、《三毛学雷锋》那些。他希望三毛,特别是经过“文革”这么一个大难以后,让三毛活得更好,有知识的那么一个孩子,几乎他是想把他画成一个没有缺点的孩子。
解说:张乐平晚年把三毛的创作中心放到了启迪孩子的身上。他画了《三毛学雷锋》、《三毛爱科学》、《三毛与体育》、《三毛学法》等作品。他觉得孩子们是祖国的未来,他要抓紧一切时间为孩子们作画。
刘凝:但是到了后来父亲得的帕金森氏病,1983年?
张慰军:1983年得了帕金森氏病。
刘凝:他想让三毛再回来都很难了。
张慰军:是。一方面他是没有生活,就是因为年纪大了。一方面的确是手画起来,是很困难。
刘凝:你目睹过吗?看到过父亲那时候作画吗?
张慰军:看到,手抖的厉害。但是画得不好,他还是像原来一样,不要了,一定要画好,他才要。但是你要画成像原来一样好的,也的确是很困难。
刘凝:所以父亲还是,先是想画不能够画,然后“文革”结束,一切好起来,再能够作画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够画了。
张慰军:不能画画了。
编导:蔡亮
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 《往事》栏目
2007年6月5日首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