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试着把字体写大些,使爸爸妈妈看了不伤眼睛。这数星期来,没有写信太勤,并非没有想家,而是想得快要哭出来。天天看报纸,看看两岸关系如何。我们的亲情,是不会消失的,但如果政局有所改变,我们只有顺服。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每当我看到仍可通信,对外开放政策不变,都会喜出泪来。
自从回台之后,对于爸爸妈妈手足的想念日日增加。8月8日是此地的“父亲节”,我打了接近两天的电话,拨了数百次,都在占线中。听说台湾对大陆电话只有十数条线路,很难很难打通,上一次也是打到深夜三点钟才把阿三吵醒了。深感抱歉。现在我已把家中电话打坏掉了,电信局中有电脑录音在告诉我“贵用户拨话太多,请将电话挂掉。”到现在没有修好。爸妈听了一定啼笑皆非,我守住电话48小时,每15秒试拨一次,自己都拨得快休克过去,因为想念爸爸的节日。今生没有如此虐待过电话,这一下,烧掉了线路。明日申请修理。
爸爸、妈妈来信,给我父母的、给我的,都收到了。天气酷暑,实在不能讲客气,不必回我父母,尤其爸爸手抖,又劳舅舅代笔,收信虽然极为欣慰,内心又很自责。真是矛盾。
我日日注意有关大陆各大城市气温报告。今日上海30度,比去年要低。爸妈,台湾凉席很有名,只是好大一卷,如何带去?我见来信中,爸爸手抖又甚,内心忧急。是否要我去找此地医生?但我相信爸爸在服的药也是上海最好的医生开方的。此地医生我认识很多,如有需要,我就去替爸爸跑腿,但没有诊断又好似不妥。
台湾现在热到33度,湿度比上海大,一般人,在此段酷暑期,都比较不做什么。我却因为自己太久没有动笔,也逼迫自己去一份杂志上开了一个“信箱专栏”。本是一桩小事,没有想到信件数百封而来,日日看信、选信、挑信,忙不过来。所付出的时间比写文章还要多,却看不出成绩。这一阵来,我母亲病情时好时坏,但医生说一时尚要受苦,会拖下去。现在家中子女,只有我一个在台北没有上班,我的责任又加重了,而且没有人能分担。我们家中没有请人帮忙,是我母亲不喜有外人在家中,现在我心里常有一种想发疯的忍耐。有一次压力实在太重,我跟朋友们离开台北去郊外做一日游,站在水边,朋友们高高兴兴的,我突然哭出来,吓得赶快走开,以免扫了朋友的游兴。以后我根本也不去找朋友了。
爸爸、妈妈当知我心,我的九月份“回上海的家”之梦,因为我姐姐先我去美,我已难以向台湾父母启口,也在良知上,绝对不能在此时再丢下他们两老。因连陪母亲去医院照顾六十的人都没有了,而母亲要人扶着才可挪步。
爸爸、妈妈,我写这封信,心里的煎熬很苦,但我不放弃希望,如十一月我姐回台,天气冷不冷不是问题,我仍是要赴上海回家。如那时我母亲——再说。
看见爸爸写的《我的女儿三毛》讲到又得一个女儿,实为平生快事,看到我离家那一段,我的眼睛盲了,被泪水弄成看不见东西。
近日来,我想得很多,记忆力又出了错,睡得少,生活中付钱买东西时,一片茫然,钱都认不清楚,或多付,或少付,都要商店提醒我“三毛,错啦!”开车恍惚,已不敢再开。我想,母病三年,我内心积压的心事太多,平日不敢表露,其实一直压力很重,一切以她为重。上次去大陆时,我是狠下心去的,也幸好等我回来她才又发。
好,我们来讲些快乐的事,“从军记”已在市场上出现了,而我因电话坏了,出版社没能与我联络,我要去一次,他们或会将“样书”寄给阿四。我也会去讨。
爸爸、妈妈,我没有对你们尽一点孝心,真的,十天未免太短了,所以我尽可能安排家务,只期望我母亲病情稳住,我姐快回台湾,我可以离开一下。原先与朵朵一同回家多么快乐,但只有请她先在九月回去。
对于上海的家,我也不知为何如此想念,家柱在以前电话中对我说“有缘”,我也是如此想。在一方面是,全家人实在当我是亲人,使我心中深受感动。对于中国,我跟爸妈讲的有些不愉快的事,是等于话家常。全世界上的人,难道都是合我们意的吗?所以我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了。就是要延期而来,使我心里很痛很痛。
爸爸、妈妈,我的确就是爸爸笔下的三毛,性格、脾气,越看越象,只是我又幸福多了。爸爸、妈妈观察力十分敏锐,一看我就知大半性格,真是那个三毛。
爸爸、妈妈,全家手足,我深爱你们,又是天亮了,我去睡一下。爸妈,我们不可失望,等十一月,我一定有一个答案,会来。爸爸、妈妈,我们坚强,再见时,要紧紧拥抱。
女儿 平平
敬上
1989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