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之父与我
            (一九八九年二月 台湾 )   

  中国漫画大师张乐平先生,一直是我多年来心目中非常感念的一位长者。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今日海峡两岸的开始交流而产生的情怀,而是我在三岁时期,今生手中捧着的第一本“孩子书”就是张乐平先生所创作的一个漫画人物——那小小的、流浪的“三毛”。
  记得当时,我方三岁,识字两三百个,并不懂得人间的一切悲欢,但是藉着《三毛流浪记》的漫画书,使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社会形态与意识,也使得我在那南京“大宅第”的童年生活里,多少懂得了:在这个社会里 ,尚有许多在遭遇上极度凄苦无依的孩子们,流落街头、无爹无娘,挣扎着在一个大都会里生存的辛酸以及那露天宿地、三餐无继的另一个生活层面。
  我看了《三毛流浪记》之后,又看《三毛从军记》。这两本漫画书,其中有泪有笑、有社会的冷酷无情,但同时又有着人性光明面的温暖、同情和爱。成长后又看三毛,看出了书中更多的讽刺以及对于四十年前中国社会的批判。
  许多年过去了,十九岁时我离开了成长的台湾,在异国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日子,漂泊的心,以及物质上曾经极度的贫苦拮据,使我常常想起:虽然时代不同了,但那漫画中的小三毛,好似在我无依无靠的流浪生活中,又做了一次或多或少的重演。虽然我本身的生长背景比起漫画中的三毛来说,是幸福太多了。但是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我也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
  张乐平先生,在中国大陆可说是“漫画书”的始创者,他笔下的小三毛,连头发都只有三根,可见这个孩子一切的缺乏。可是三毛是一个很有个性、意志坚强、富有正义感,经历了很多折磨却坚持人生光明信念的孤儿。我们经由这本漫画书,得到的体验,何止是娱乐而已。看《三毛流浪记》内心的滋味十分复杂。
  等到有一日,我也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坚持,那就是:在我的笔下,我所观察、我所记录的人生面相,即使平凡,如我的,但那人性的光辉与高尚,在沉默的大众里,要给这些同类一个肯定、欣赏、认同和了解,甚而理所当然的在生活中继续实践我们的真诚。
  于是,在我决定笔名的时候,我选择了“三毛”。
  经过了十五年的写作生涯,并没有忘记过那创造“三毛”的父亲——张乐平先生。去年夏天,我在台湾的《国语日报》上看见了一则小消息,报上说“大陆的三毛之父张乐平先生,透露了他的心愿,但愿在有生之年,能够和台湾的三毛见面”。我不知这则消息的来源,可是内心非常快乐。
  我托亲友带了一封信到上海去。找到了住院在上海“华东医院”的张乐平先生。当时,张乐平先生已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住在医院,这种病症,头晕目眩,双手发抖,多半时间躺在床上。
  当我的亲友将我的信交给张乐平先生时,他坐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但极度的欣慰与快乐。张先生手抖,不能写信,他立即口述,由我的外甥女志群录下了一封长信给我。过了几天,志群再去医院,乐平先生握紧了笔,画下了一张“三毛”,手里拿着一支好大的笔,双眼炯炯有神,嘴唇的表情坚毅,双脚踏踏实实的分开站稳,左脚长裤上一个补丁,三根头发很有力量的竖在头上——送给了我。这就是他的三毛精神。
  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对于这位“三毛之父”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父女般的感觉。在我们的通信中,亲如家人。我们自然而然地话家常,那一份家人的伦理和爱,十分温暖的在我们中间滋长。张乐平先生有七个孩子。乐平先生说,而今,因为我加入了他们的家庭,他的七个孩子,等于音符上的1234567,而我,是那个高音i。谱成了一条愉快的音谱。
 《三毛流浪记》这本漫画书,在台湾中年以上的迁台同胞,可说无人不晓。虽然时代已经不同,可是这本书对于中年人重温逝去的时代,对于青少年了解一个过去的时代,仍是有它再度出版的价值。这本漫画书,在中国大陆至今一版再版,而且还在继续出版中。中国的“小三毛”永恒了。
  欣见《三毛流浪记》能够在台湾与我们相会,是一件令人欣喜的出版大事,我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请读者进入“三毛”的世界,比起我的介绍来,是更贴切的,在此就不再多言了。谢谢。